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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外的父与子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4月07日10:56 《法律与生活》杂志

  文/孙永新(北京铁路运输法院法官)

  2006年元旦过后,庭里分给我一个简易的盗窃案件。这个案件中的被告名叫石磊,今年21岁。2005年9月 2日,在北京站二楼因偷了一位女士的行李箱,被车站民警发现,随即被刑事拘留。对于北京铁路运输法院来说,这种案件并 不新鲜,但石磊父亲那些急切的话语和期待的眼神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急切的父亲和冷漠的儿子

  1月5日上午,我刚刚拿到案卷,就接到楼下保安的电话,他说法院大厅内有一个人要见我,自称是石磊的父亲。当 时我就愣了,通常犯罪嫌疑人的家属不是很清楚案子的进程,只有法官向被告人发应诉通知书时询问了家属的联系方式,通知 了家属,他们才会知道案子起诉到法院了。看来这个被告人的父亲很关心自己的儿子。

  我刚到楼下,一个风尘仆仆的老人就迎了上来,不等我说话,就急切地说他的儿子精神有问题,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 什么,是被冤枉的。“我在我儿子被抓这段时间自学了好多法律书籍,我懂法律,你们别想蒙我,我要为我儿子申请取保候审 ,我要为他辩护,他不应该承担法律责任。”他越说越激动。

  我真的不忍心打断他,可是我还是要和他讲明,案子已经起诉到法院,具体情况要经过阅卷和庭审才能下结论,而且 被告人已经是成年人了,他能不能为儿子做辩护人要征求儿子的意见,我劝他先回家等消息。

  老人很失望地走了。

  我回办公室时,刚好碰到了负责这个案件的公诉人,他好心提醒我:“这个人很难缠,在起诉阶段就曾多次到检察机 关来‘闹’,声称有人冤枉他儿子,还一定要为儿子辩护,他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儿子根本就不理他。”

  儿子不理父亲?公诉人的话在我发应诉通知书时得到了印证。

  见到石磊,我把父亲想为他做辩护的要求转达给了他,他却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自己能说清盗窃的 整个过程,不需要任何人为我辩护。”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沉默。与他接触的整个过程中,我没有发现他有精神方面的异常。

  第二天,我又接到了石磊父亲的电话,我把石磊的意思转达给他后,电话那头是几秒钟的沉默。可能被拒绝在他的意 料之中,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问了开庭的时间。

  案卷中显现的父子矛盾

  这个案子案情简单、清楚,证据充分,石磊也承认了自己的行为,但父子俩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我对这个案件多了几分 关注。

  在案卷中,我了解到,石磊的父亲在预审和检察起诉阶段就为儿子提出取保候审的请求,理由是儿子曾患有精神分裂 症,他还出示了一份2004年河北省大名县医院做出的“精神分裂症”的诊断书。公安机关也为石磊做了精神方面的鉴定, 鉴定结果与医院的诊断书截然相反,“石磊是一个完全行为能力人”。

  在公安机关出具的司法精神医学鉴定书中,我看到这样一段记录:

  我是家中惟一的儿子,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因为父亲开办了个家具厂,家庭条件比较好,不愁吃不愁穿,家里惟一的 希望就是我能考上大学,有个好前程。所以从小父亲就管我特别严,一不听话就打我。上学时我成绩挺好的,中上水平,还担 任过班干部,但我的兴趣不在考大学。我从小就喜欢唱歌,特别想读音乐专科学校,初三时自作主张,转学到了县职业教育中 心学声乐,后来被父亲发现了,把我强行带回了家,还打我,打得特狠,本来我们的关系就特别僵,我被带回家后关系就更紧 张了。

  2001年,我开始出来打工,多数情况是在迪厅当服务生或唱歌,或在街头卖唱维持生活。但2002年底被家里 找到后就被锁在家里不让出来。2003年因为表兄的介绍和劝说,父亲才允许我出来打工,在朝阳一个小区当保安。没想到 才干了三个月,工资卡却被同事偷走了,丢了2000多元钱。我觉得特窝囊,不想再在那里干了,回家后父母不但不安慰我 ,还不相信我,说我肯定是把钱都挥霍了就撒谎,我爸又打我,逼问我钱都干嘛用了。我本来心情就不好,回去后他们又这样 对我,我心里就特别烦,谁也不愿意搭理,也不想出门,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这样过了几个月,他们也害怕了,说我肯定 是神经出了问题,就把我送到了县精神病院检查,医生说我是“精神分裂症”,病还挺重的,要进行药物治疗。我心里明白, 我什么病也没有,只是一心想离开这个家到外面闯闯,我以前在迪厅唱歌、街头卖艺心情挺好的。

  接下来的半年里,我曾8次从家中挣脱捆绑外逃,我爸妈就想出了让我结婚的办法留住我,我还不想结婚,又逃过几 次,从今年7月起在石家庄、唐山一带打工,9月1日从石家庄来到北京,9月2日因为在北京站盗窃被抓了。

  石磊虽然承认自己性情固执任性,有一段时间受过刺激,整天不出门,见人就烦,但他从没有怪异的感觉体验和特殊 想法,只是有点思想叛逆,而这全归咎于父亲的专制。

  父子遗憾地错过

  再次接到石磊父亲的电话时,他已经平静了很多。他说他放弃为儿子辩护的请求,但希望开庭时能够来旁听,主要是 想见儿子一面。他愿意按照法律规定替儿子缴纳罚金,尽自己最大的可能让儿子减轻罪责。我告诉他,他可以来旁听,但按照 规定他不能和石磊说话。他同意了,并表示开庭那天他一定到。

  1月16日,石磊的案子开庭,说实话,我有点紧张,我怕父子见面以后会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开庭的时间马上就 要到了,我并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难道他放弃了?

  庭审按照公告的时间准时进行,由于案件适用简易程序审理,被告人的认罪态度也很好,所以庭审很快结束了。离开 法庭后,法警将石磊带上警车,送回看守所继续羁押。

  警车刚刚开走,保安电话通知我石磊的父亲来了。他看起来很疲惫,和我说话时还在重重地喘着气,显然是刚才走得 很急。他一再地重复:“我刚从邯郸赶过来,火车晚点了,路上又堵车,现在还不算晚吧?”

  我实在是不敢直视他那疲惫、急切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神。“你刚才在路上没看见警车吗?你来晚了,庭已经开完了, 你儿子又被送回看守所了。”还好书记员为我解了围,说出了我想说却又不忍心说的话。

  听了书记员的话,他愣住了,几秒钟后,竟然开始哭泣,我顿时手足无措。“你别这样,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宣判,如 果你儿子不愿上诉,过了十天上诉期后你就可以去看守所看他了。”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他。

  他似乎并没有听进我说的话,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地念叨:“我大老远从邯郸赶过来,就是想看他一眼,能看上他一眼 我就放心了。下午我还要赶回邯郸,我在那里干了几个月的活,他们还没给我工钱呢,快过年了,我还要回去要账,工人们还 等着拿钱回家过年呢。”

  我和书记员都没有打断他,我想让他说出来可能心情会好些。突然他将手揣进棉衣,从内衣兜里掏出一把零零整整的 钱,抬起头来问我:“给我儿子交罚金的事我没有忘,我凑了900多块钱,够吗?”

  我告诉他,虽然这个案件的盗窃数额不是特别大,但按照法律规定,盗窃罪的罚金应该在1000元以上,盗窃数额 的两倍以下。所以至少要交1000元。我刚说完,他又开始哭诉:“我实在是没钱了,家里还要过年呢,我家是河北省大名 县的,要不我先回家取趟钱,这样来回又要三四天,还来得及吗?邯郸那边还等着我呢,我还得马上赶回那边去催工程钱。对 了,交完钱后我儿子能马上放出来吗?能不能让他回家过年呀,我们好说歹说才把他媳妇留下来了,他再不回去,媳妇就跑了 。”他这样自顾自地唠叨着,我根本插不上话。

  期待重逢后的理解

  当天,石磊的父亲在北京找到了朋友,最终为儿子交纳了1000元的罚金。两天后法院对被告人石磊做出了宣判, “判处石磊拘役五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1000元”。

  宣判时我把父亲两次来找我的情形以及通话的内容都告诉了石磊,希望他出去后能和父亲心平气和地谈谈。石磊没有 说话,只是低着头,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觉到了他的悔意。

  最后一次接到石磊父亲的电话是在宣判之后,听到判决结果的他不再喋喋不休。我建议他等儿子出来后和儿子好好地 谈一谈,不要再用非打即骂的方式去表达他的爱,做父亲的要多给儿子一点自由选择的权利。

  从2005年9月2日被拘留起算,今年2月1日,大年初四,石磊重获了自由。虽然儿子没能按照父亲的心愿赶回 家过除夕,但能在初四那天见到儿子,父亲也心满意足了。

  我也是刚做母亲的人,对儿子有着很多美好的期待。每次我看到这个父亲焦急、愤怒、悲伤、失望的复杂表情,都能 感受到他对儿子强烈的爱和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我不忍心说出责备的话,更不忍心告诉他,儿子走到这一步,他要负很大的责 任。可怜天下父母心,相信每个父母都是真心地对自己的儿女好,但他们也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给子女设计前程,但子女却把 这看成令他们窒息的桎梏。结果最后爱得越深,就痛得越深。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6年3月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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