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冷水江遇难女矿工13年井下人生(组图) | ||||||
---|---|---|---|---|---|---|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5月08日00:13 新京报 | ||||||
核心提示 如果没有这次矿难,也许还没有人知道,还有这样一群女矿工存在。 4月6日,湖南省冷水江市东塘煤矿发生瓦斯突出事故,9名遇难者中有4名为女性。 早在1988年,我国的法规即已明确不允许女性从事矿山井下劳动,但这些遇难者中最长已在井下工作了13年之久。矿难带来的悲痛尚未散去,而当地一些以挖煤为生的女性,又在为将来的生计担忧了。
李初娥半卧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拿起一根鸡腿。 丈夫梁长青———一个长着连腮胡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鸡汤坐在病床边。 李初娥两次喊着“姐姐、姐夫”,哽咽一会后,突然朝丈夫怒骂咆哮。梁长青始终默不作声,满含忧虑的眼神注视着妻子。 18天之前的矿难,让她至今常被突然而来的头痛所困扰,与之相伴的是歇斯底里的情绪激动。 4月6日,湖南省冷水江市东塘煤矿发生瓦斯突出事故,当日下井的14名矿工中有6名为女性,9名遇难者中有4名为女性。其中,就有李初娥的姐姐李初莲。 早在1988年,女职工劳动保护规定》即明确规定禁止安排女职工从事矿山井下劳动,1994年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又重申了这一规定。 40岁的李初莲已在井下工作了10年。与她同日遇难的赵平姣,挖煤史已长达13年。 姐妹矿工 姐姐最初是开绞车的,但是只有300元一个月。于是去挖煤。到后来就去做最辛苦的“背拖拖”。 李初娥对与姐姐李初莲的最后一面记忆深刻。那是4月6日下午15时许,姐妹俩吃过中餐后便下井。由于一个班要持续8小时,李初莲一再叮嘱妹妹多吃一点。 她们要上的是中班,从白天15时至晚上24时。 李初娥是推车工,在离井口较近的大巷上班,李初莲做“背拖拖”,在最底下当头作业。姐妹俩就在大巷分手。 到晚上10时许,李初娥听到“铿铿”一连串沉闷的巨响。 旁边人说:“莫不是突了?”李初娥心头一紧,马上想到还在底下的姐姐、姐夫。很快,浓烈的烟雾从井底冲上,李初娥慌乱中不知所措。幸好一名男矿工从下面跑了上来,拉着她就往外面跑。 4月24日,李初娥至今仍躺在冷水江市人民医院。 瓦斯中毒和经历的恐惧给她带来不时发作的头痛。但对她而言,姐姐、姐夫的死远比瓦斯中毒给她带来的伤害要大得多。 据旁人介绍,姐妹感情一直很好,而双双家庭贫困。对于家境更差的妹妹,姐姐李初莲一直倍加关照。数年前李初娥生了一场大病,就是姐姐出钱治愈的。 在外人看来,姐姐李初莲生性好强,不愿比别人差。 1990年,李初莲生下女儿,与此同时弟媳也生了一个儿子,公婆给孙子的是200块钱,给孙女的却是200斤粮票。李初娥说:“姐姐把粮票一直收在柜子里,至今没有用掉。”为了赚钱养家,年仅40的她已下井挖了约10年的煤。 李初娥告诉记者,姐姐在煤矿做过许多活,也跳过好几家煤矿。最初是开绞车的,但是只有300元一个月。于是去挖煤。到后来就去做最辛苦的“背拖拖”。 井下人生 在井下,没有男女的差别,大家都是黑煤堆里摸爬滚,而收入都是按计件的,“吃不消你就别干。”李初娥说。 李初娥第一次下井,就是姐姐带着去的。 2003年,李初莲看到妹妹在家闲着,就介绍她也到东塘煤矿里来做事。从来没有下过井的她也没有接受任何培训,发身劳动服就开工了。 “我感觉就像到了地狱。”李初娥说,井下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头顶的矿灯照到的一片是亮的,凉飕飕的风在巷道里吹来。李初娥一直怕鬼,巷道四周没人的时候,寂静无声,她说自己害怕得腿都发软。 李初娥是做推车工,就是推着载满煤的绞车顺着轨道出来,一个班上来,全身都沾满煤灰、汗水。地面的阳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洗澡时照镜子才发现,自己除了牙齿和眼白是白色的外,其他地方都是黑的。 “姐姐‘背拖拖’才真苦。”李初娥说,与姐姐相比,在上面的大巷里推车相对是很轻松的。 “背拖拖”当头(矿井产煤掘进地)是不通风的死角,稍微运动就气喘吁吁,人站在里面几乎伸不直腰。而且一“拖”煤有200来斤重,要从头拖到绞车边再装车。 推车轻松,就只有七八百块钱一个月,而挖煤和“背拖拖”很辛苦,就能收入上千元。 李初娥说,自己经常感觉下井很累,但姐姐几乎从不叫苦。 在井下,没有男女的差别,大家都是黑煤堆里摸爬滚,而收入都是按计件的,“吃不消你就别干。”李初娥说。 在当地,女矿工并不少见。在东塘煤矿就有10来个女工下井,这次事故中下井的女工就有6个。在周围的其他一些煤矿,差不多都有女矿工。 虽然很累,但是对于农村妇女来说,一个月能挣个几百一千多元收入,是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农村女人是又耐劳又不怕脏的。”李初娥说。 没多久,李初娥也把丈夫介绍到了东塘煤矿挖煤。 坍塌的李初莲家 “棺材里放的都是几件破衣服,李初莲平时很节俭的,人死的时候该穿新衣服啊。” 半山腰的一坯房子,一半是土砖,一半是红砖。没有人,大门紧闭,门扣上拴着一尾青竹竿。 一架葡萄攀着屋檐爬到房顶,静静吐着青绿。狭窄的坪里,半人高的一株绿色小树开着残败的红花,蜜蜂嗡嗡盘旋。 透过窗户,室内一片凌乱。堂屋神龛前的桌子上,置有几沓纸钱和半瓶白酒,里间电视机旁的一对黑色镜框,嵌着夫妇的遗照。窗下的筐内,堆着满是煤灰、磨得穿底烂帮的矿工鞋,起码有几十双。 这就是李初莲的家,她的丈夫陈峥求与她同时遇难。 “这个家已经差不多倒了。”4月23日,一位赶着牛路过的邻居告诉记者,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外面读书,如今家里只有一个78岁的老父,病了,医院打针去了。 据村里人介绍,矿难中井面发生塌陷,李初莲尸体至今未能挖出。按照农村习俗,下葬的是一具空棺木,里边用稻草扎着的草人,一旁置有几件衣服。 “棺材里放的都是几件破衣服,李初莲平时很节俭的,人死的时候该穿新衣服啊。”邻居一位大妈叹息。 丈夫陈峥求是东塘煤矿的安全矿长,以前只有几百块钱一个月,今年涨到每月1200元,但才领2个月就出事了。 李初娥解释,安全矿长挂名是矿长,实际上就是安检员,连矿工的待遇还不如。 而家庭负担却不轻。上有78岁的老父;下有17岁的儿子和16岁的女儿,且均在职业学校读书,每年的总开支近两万元。 除了,李初莲还承担了娘家的经济负担。娘家有70岁的母亲和一个36岁的痴呆弟弟,两人长期居住在李初莲家,由她照料。 4月23日上午,李初莲的母亲带着痴呆儿子离去。邻居认为,“估计是回老家了。”“现在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没人管我了。”在该村里一私人诊所里,李初莲的公公老泪纵横。这位78岁的老人得了肺炎,咳嗽之间难掩丧亲之痛。 据了解,陈峥求、李初莲夫妇双双遇难,共从镇上获得47万元赔偿。 13年挖煤路 赵平姣现年48岁,已经在井下工作了13年。“老婆是累到死的。从嫁到我家里,她就没享过一天福。” 当地政府一份汇报材料称,遇难者中年龄最大的是赵平姣,现年40岁。 其丈夫陈达初否认了这一说法。他说,赵平姣现年48岁,已经在井下工作了13年。 “老婆是累到死的。从嫁到我家里,她就没享过一天福。”两人于1979年结婚。完婚后的第一件事是建新房,家中为此负债数千元。而当时,陈达初以挖煤为生,月收入也就五六十元,相对于债务、日常开支等无异于杯水车薪。 当时,赵平姣也在外务工,当过建筑小工、装煤工,也做过养猪、酿米酒等工作,有一年还跑到北京一家酒店做洗碗工,但收入都很低。 陈家膝下有一女一儿。至1993年,女儿9岁,儿子7岁,相继进入上学年纪。为维持陡然增加的开支,赵平姣也提出下井挖煤。陈达初开始不同意,拗不过妻子的一再要求,就答应试试。一试,就是13年之久。 在去年,家人劝赵平姣别下井。但这一年,儿子考上华中农业大学。此前的2002年,女儿从娄底经贸学校毕业,四年中专生活耗资约4万元。赵平姣一再坚持,要再做3年矿工,把儿子送到大学毕业。 照片中的赵平姣,一脸忍俊不禁的笑。而开朗、好强,也是她给亲人留下的印象。 在女儿陈娟眼里,母亲是个敢与命运抗争的女人,并懂得享受生活。 “她一辈子拼命挣钱,但用钱从不会亏待家人。”陈娟回忆,去年她把手机丢了,母亲第二天就给她配了一台新的,原计划1500元,但实际价格高出500多元。 4月6日夫妻俩上中班,赵平姣备了一桌丰富的菜,有鱼有肉。陈达初和平常一样吃得很饱,赵平姣因为胃不好,吃得不多。 饭后不久,两人一起下井,话语一如平常。当日下午19时许,陈达初准备出井时,妻子满身煤灰,正弓着腰送矿木。这是她留给丈夫的最后一面。 当22时24分,矿难发生。 陈达初的第一反应就是往井下冲,试图救自己的妻子。此时,巷道里烟雾滚滚,瓦斯夹着煤灰从底下迅速涌上来,人几乎不能呼吸。 一旁的堂兄以及另外一名矿工,使劲拽住了陈达初。 “20米远!找到妻子的尸体后,我才发现当时自己和她只隔了20米远,我却没法救起她!”病床上的陈达初说。 事后搜救队员查证,井下的赵平姣已跑出约80多米。她死的时候还手捏鼻子,一脸痛苦的表情。 井下备有氧气包,但陈达初表示,那都是应付检查的,矿工根本不会使用。一个细节是,此次事故中无一人动用过井下的氧气包。陈达初已经下了20多年的井,也不会使用,他说煤矿就没有人教过怎么用这些东西。 1000多元的代价 李初娥说,姐姐通常比男的做得还多,而工资还要高出姐夫不少。 出事前不久,李初娥代姐夫姐姐领到了今年2月的全部收入。 据明细表,2月份姐姐的工资、加班费、额外装煤费,共计1800元,姐夫的是1680元。 李初娥说,姐姐挣这1800块钱不容易,每天除了下井8个小时以外,还要大清早就起床装煤车,装一车煤才能赚10块钱左右,姐姐每天都要装好几车。加上做家务、干农活,她每天睡觉就四五个小时。 姐姐李初莲最初是开绞车的,由于赚钱不多,改去挖煤。在这个勒令关停整顿的小煤窑里,李初莲与男矿工一样在黑暗的地下做着高强度的工作,同工同酬,也最终同生共死。 按李初娥的说法,姐姐通常比男的做得还多,而工资还要高出姐夫不少。 “遗照上的样子就像她,很逼真。”手执姐姐的照片,李初娥如是说。 在她印象中,姐姐从不给自己买好衣服。今年年初,姐妹俩去冷水江市区,看了好几次最后相中一件绿色羊毛线衣服,大约140元钱。两人一合计,等着4月份发了工资再买。 买了新衣服要收上好一阵,才舍得拿出来穿。2人同时买了一条50元的裤子,我的都穿烂丢掉了,姐姐的还是崭新的。 李初莲常对妹妹说,“别看现在每个月能赚1000元,能过日子,以后没煤挖了,我们就没得做了。”而李初娥坦陈,自己不如姐姐勤劳,更不至于她那么玩命。“姐姐要是像我一样想得通一点,或许就不会这么玩命地挣钱,就不会死掉了。”李初娥叹息。 她表示,病好了以后不想在煤矿干了。但是,又能干什么呢?出去打工,没文化,年龄大了,哪里能找到工作呢?李初娥和丈夫同时陷入了沉默。 最后,李初娥补充说,“或许,还是只有去另一个煤矿干了。” 女工挖矿是常态 “直到这次出事,我们才知道使用女工下井挖煤是非法的。” 道路上是黑色的,汽车扬尘而过,路边,草叶树木上附着黑色尘埃,房屋积着煤灰灰头土脸,山地上裸露出来的泥土带着煤的黑色质地。甚至,在一片青葱的田野里,农夫扶犁耕过的泥胚也是黑色的。 湘中冷水江市东南部,为毛易镇筻溪村所在地。 此处方圆数里之内排列着数十个煤矿,其中仅筻溪村就有8个,和此次矿难发生地———东塘煤矿不足200米的范围内就有3个。 “村子里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你往下挖,都是煤。”村里的一位司机说。另一位村民则提醒记者,矿难并没有外界想像中的震惊可怕,这里女人下井就是家常便饭。 按村民的说法,当地有女矿工的传统。 一个事实是,当年国有大建煤矿生产时,长期招收周围的村民做地面装煤工作。这一不需要技术的简单粗活,对不少女村民很有吸引力。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周围的小煤窑逐渐兴起,用工也没有国营矿规范。一些简单、工资低的岗位常只有女工愿意干。慢慢地,干过简单岗位的女工许多都转向地下,从事挖煤、拖煤、推车等工作,因为这些岗位收入高。 许多村民告诉记者,女工并不比男矿工干得少,相反,这些农村妇女很有耐力,她们珍惜自己的赚钱机会,从不偷懒。在这些煤矿,许多是夫妻同下井。 在此次矿难中,下井的14人中就有2对夫妻,李初娥的丈夫因上早班逃过此劫。 “直到这次出事,我们才知道使用女工下井挖煤是非法的。”在煤矿里下过井的一名女村民说,这里使用女工挖煤的问题也从没有哪个部门来过问过。 不少女矿工说,像我们这些没有任何煤矿安全生产知识的女工下井,也几乎从没有受过正规的培训,都是跟着老矿工就下井了,一边干一边慢慢摸索。 毗邻筻溪村的毛易镇政府一位干部则告诉记者,在这里还是第一次发现煤矿非法使用女工。东塘煤矿从2005年9月起,就处于停产整顿期间,是矿主擅自安排亲戚、家属偷采,所以使用女工下井,白天停产,晚上偷偷组织开采。 但是,当地的村民和在东塘煤矿的矿工却说,东塘煤矿就几乎没有停产过,每天都在生产,奇怪为什么相隔镇政府这么近,这么长时间却不知道呢?但是矿工们还说,煤矿的消息有时却很灵通的,检查组要来了,矿里马上就能知道,赶紧关门停工,检查组才走10分钟,马上就开门开工了。 “4·06”事件后,当地迅速作出了反应。4月10日,事故发生仅4天,冷水江市政府办发出《关于严禁使用童工和矿山井下严禁使用女职工未成年工的通知》要求全市各用人单位要从毛易镇“4·06”安全事故中汲取深刻教训,坚决杜绝违法使用童工和女职工现象的发生。 事故才刚刚平息,4月23日、24日,记者看到紧邻的洞竹山煤矿、杨梅山矿已经机声隆隆,正在生产。 记者问:“不是正在整顿中吗?”一位地面的工人大声反问:“难道死了人就不挖矿了吗?”随即,他低头再不吭声。 随着东塘矿难发生,村里一些在煤矿下井的女村民陷入“失业”。 病床上的李初娥与筻溪村的女村民均感觉到,随着东塘煤矿彻底关闭,周围的煤矿今后也很难再冒险招收女工,而相当一部分家庭每月要少近千元的收入。这对当地民众而言不是小数目。 当地媒体报道,事发后,湖南省妇女联合会严厉谴责煤矿违法使用女工挖煤现象,湖南省劳动厅组织的4个检查组分赴各地矿山检查,检查组对冷水江市70多家煤矿、6家非煤矿山共计4713名职工进行检查,查出其中女性249人。 本报记者欧阳洪亮湖南娄底报道 相关专题:新京报-核心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