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村上春树作品中文译者林少华

　　村上春树的新作《东京奇谭集》充满了偶然和巧合；他认为，唯有在偶然性的迷宫里，才能找到更加真实的小说人生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平悦报道 8月初，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树最新短篇小说集的中文译本在上海书展亮相，令许多读者惊讶的是，该小说集充满神秘色彩，名字即为《东京奇谭集》。村上春树在谈及创作初衷时说，他“被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打动”，最终写就了“在东京平静生活的人们所体验的五个奇妙的故事”。

　　村上春树为什么要创作“奇谭”小说，从这些小说能反映出他当下怎样的心态？《国际先驱导报》记者采访了村上春树作品的中文译者林少华。

　　在偶然中寻找真实

　　《国际先驱导报》：《东京奇谭集》被称为“奇谭”，你认为它“奇”在哪里？

　　林少华：《东京奇谭集》奇特之处就在于他对“巧合”或者说“偶然性”的因素运用得很好，将偶然性进行了深度发掘、演绎和叩问，从庸常的世俗生活中剥离命运的不可确定性，进一步传达他所认为的来自人的潜意识底层的话语。

　　比如第一篇《偶然的旅人》，其主人公是一位英俊的钢琴调音师，也是一个同性恋者。在咖啡屋里，主人公和一位性感女子都在看一本冷门的书，因为书，他们相识。当女子主动示好时，他坦白自己是同性恋。女子伏在主人公肩上哭了起来。他试图安慰她，抚摸她的头发，结果发现在女子右耳垂上，有一颗和他姐姐一模一样的黑痣，连长的位置都是一样的。女子还告诉他，后天要去医院复查乳腺癌。和女子告别后，主人公立刻约一度决裂的姐姐见面，姐姐也说，她将于后天住院做乳腺癌手术……故事的结局，姐弟和解了。整个小说从巧合回归到性情。《奇谭》中的其它故事也是充满了偶然和巧合。作者在这方面的运用更加成熟。

　　《国际先驱导报》：村上春树在《东京奇谭集》中多次使用“不可思议”这个词，故事的主人公总是不可思议地捡到或是失去某样重要东西，问题却总是因某些偶然的事物而解决。这些偶然的东西连作者都未必能解释。既然不能解释，作者为什么还要写？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林少华：现在的村上春树将“偶然性”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和契机。当你亟待解决某一问题时，这些契机就出现在面前，变成解决问题的关键。当代人都崇尚理性思维或者说是理性工具主义，村上春树通过偶然性向当代人所崇尚的理性思维提出质疑，甚至加以颠覆。在这部小说里面，他以往作品里面常有的孤独怅惘已经很少了，更多的让人感到的是对灵魂自救的焦虑，以及对不可知现象怀有的敬畏。村上春树似乎认为，唯有在偶然性的迷宫里，才能找到更加真实的小说人生。

　　《国际先驱导报》：村上春树以前的作品总是关注个人感觉，为什么现在开始对灵魂自救更感兴趣？

　　林少华：其实他对灵魂一直比较关注，两年前我和他在东京见面时他就曾提出，他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灵魂的自由。他说现今的生活当中我们的身体是不自由的，实际行动是受到很多制约的，但是我们的灵魂可以自由，所以他的小说里总是在寻找什么。比如《东京奇谭集》里，有人寻找失踪的人，有人寻找丢失的名牌。有读者问我，作者到底在找什么，我觉得他是在寻找灵魂的出口。

　　中国是“重要的记号”

　　《国际先驱导报》：村上春树在多篇小说中，比如《寻羊冒险记》、《天黑以后》都有对中国以及中国人的描写，他对中国有什么特殊感情？

　　林少华：他对中国是有好感的。他在接受台湾《中国时报》采访时曾说过，他从小生活的环境中就有不少中国人，“中国人”对他而言是很自然的。他父亲在二战末期曾被征召到中国，他的人生因为那次战争有很大改变，“中国”对他而言不是实际的存在，而是很重要的“记号”。

　　《国际先驱导报》：村上春树为什么会严厉批评日本右翼人士？

　　林少华：他从父亲口中听到那段真实的历史，他感到难以理解，他的前辈为什么在中国做了那么多惨无人道的事情。更可贵的是他很有勇气，敢于公开自己的想法。一个月前他接受香港《南华早报》采访时就表示对日本正在上升的民族主义倾向很忧虑，他说：“我对我的国家感到忧心，作为小说家，我有责任做些事情。”他对石原慎太郎还进行了点名批评，说他是个危险人物，是个煽动分子，他的下一部小说准备以此作为一个主题。

　　走向自我复制？

　　《国际先驱导报》：有人说“村上热”正在消减。一些读者觉得村上的这部小说好像新意不多，有自我复制的影子。你怎么看？

　　林少华：大家对村上春树的喜爱有起伏，这种情形很正常，但是村上春树的读者群相对比较稳定，他的创作也没有明显的衰退迹象。关于自我复制这一点，我觉得任何作家的作品或多或少都会有自我复制的影子，问题不在于复制本身，而在于复制过程中精神空间是不是能够得到进一步拓展、灵魂的触角是不是能够伸得更长，更加敏锐和犀利，从而体现出作家对人这一存在和人生境遇独到的关怀和深刻的洞察力。

　　【链接】新作将抨击日本右翼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平悦报道对于村上春树下一部作品的内容，长期负责编辑村上春树作品的沈维藩在接受《国际先驱导报》记者采访时说：“村上春树有一个写作习惯，在写长篇小说中间总要加些短篇小说，像调剂一样，我们不妨把《东京奇谭集》看作调剂之作。他的下一部小说应该是明年9月份在日本出版，估计后年可以引进中国。下一部小说是对日本当前右翼势力的抨击，这点我深信无疑。村上春树本身比较西化，日本民族丑陋的东西他看得比较清楚。之前他对日本的黑社会、黑暗势力进行批判，但那时批判的还是‘恶’的表象。现在他开始往后追索，追索这种现象是怎么来的，把原始的‘恶’凸显出来。尤其是他看到日本知识分子对此无动于衷，就更加要把它写出来。我觉得‘作为日本人的村上’，他的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敢于顶风而上的勇气值得我们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