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业：红顶寡头的世界

　　2006年，民营石油企业近十年的艰苦积累，可能付之流水，几大国营石油寡头正掀起收购狂潮，整个石油产业格局将被固化。其特征是：缺乏监管和有效竞争的行政性寡头垄断

　　★ 本刊记者/王晨波

　　经历了2005年的艰难世事，民营油商在2006年的选择已不多。种种迹象表明，2006年将是惨烈的加油站争夺年，民营油商近十年积累的终端资源，有可能将被迫纷纷易手；而在炼油行业，苟延残喘的民营炼厂也许将难以为继。

　　这意味着，中国石油的资源和渠道正在向几家石油寡头集中。

　　出卖

　　今年1月初，上海滩的一场收购战硝烟弥漫。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BP、壳牌等石油寡头，正在争夺上海最大的民营石油集团——上海星城石油有限公司。星城在沪拥有17座加油站，堪称民营油商翘楚。2月底，星城被揽入中海油旗下。

　　星城易手只是一个开端，错过星城后，中石油又将收购的目标锁定上海的另一家民营油品经营商——上海龙宛实业有限公司，该公司旗下拥有4座位于繁华市区的加油站。

　　而据本刊接触的另外一些上海民营油商透露，他们也正在跟石油寡头洽谈收购事宜。

　　“山雨欲来风满楼。”福州民营油商陈其辉(化名)这样对本刊形容本轮收购，他经营的加油站是福州最大的民营加油站之一。陈认为，国内石油大鳄已经加速了对下游零售业的争夺，而民营油商很难在这场收购狂潮下幸免。

　　在中国的石油流通市场中，成品油的批发全部由中石油、中石化两大集团垄断经营；成品油零售环节目前则是两大集团、民营加油站和外资加油站共同竞争的局面，而两大集团拥有的加油站数量超过全部加油站的50%，成品油销售量份额占到70%左右。这轮收购就是石油巨头针对零售环节的，它也是民营企业在石油流通领域的惟一阵地。

　　民企失守的消息不断传来，福州民营的明星加油站被纳入中石油旗下。“中石油跟我们谈，希望收购或者租赁，他们算得很清楚，因为我们已经苦撑不下去了。”陈说。

　　大批陷入绝境的民营成品油批发企业和加油站，被两大石油集团收购。“他们只对优质的企业感兴趣，而且价格压得很低，因为你不卖也没有选择。”中华工商联石油商会副会长王德岗对本刊说。

　　在辽宁，牡丹江市双燃料科技有限公司的一位人士说，“本地民营油企为了不让企业彻底死掉或卖掉，大都在赔本经营。”在重庆，一位当地的民营油商甚至告诉本刊：“油库、加油站都在闲置。闲了也好，至少不用担心赔钱。”他表示，并不愿将自己多年心血建立的加油站卖给当地的中石化，目前还在观望。

　　而在沈阳，许多民营加油站已经成为中石油的“特许石油加盟站”，即便如此，他们活得依然艰难——今年2月，当地80多家“中石油特许加盟站”中，约有60余家加盟站没能与中石油续签特许加盟合作协议，这意味着他们的生路已到尽头。

　　能够“出卖”还是幸运的。与民营加油站相比，民营炼油厂的日子似乎更灰暗。

　　在炼油市场，目前是两大石油集团(中海油刚刚在广东惠州建立一座炼油厂，2008年开始运营)和一些民营炼油厂及个别合资炼油厂共存的格局，而前者占据了整个市场份额的九成左右。

　　1999年石油体制整顿后，国内留下了82家民营炼油厂。但《关于清理整顿小炼油厂和规范原油成品油流通秩序的意见》(业内简称38号文件)，以及后来的《关于进一步整顿和规范成品油市场秩序的意见》，确认了“各炼油厂生产的成品油要全部交由石油集团、石化集团的批发企业经营，各炼油厂一律不得自销”。

　　“两大集团收购价很低，而且原油计划控制过严，分配指标甚少，所以民营炼油厂运作维艰。”全国政协常委、国务院参事任玉玲说。

　　由于没有原油指标，民营炼油厂往往只能进口政府没有限制的燃料油(原油提掉40%后剩下的渣油)，由于民营炼油厂进口燃料油的数量巨大，甚至使2005年国际燃料油价格平均上涨了44%，加上各种税费，已逼近原油进口价格。

　　另外，在运输环节，根据规定，只有持有中石油、中石化两大集团盖章的托运单的石油成品油，才能通过铁路运输，民营石油企业不得不选择成本比铁路高一倍的公路运输。结果，“全国的民营石油企业5000万吨的年产能只有不到一半在开工，去年下半年很多民营炼油企业关闭，造成很大损失。”王德岗说。

　　关门

　　“现在全国民营石油企业的油库有98%是空的，圈里人都在这么说。”福州民营油商陈其辉说。而在去年年底，重庆璧山的民营加油站总经理李兴荣(化名)也曾对本刊讲：“每天我们都在拼命地找油。”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中石油、中石化以国际市场石油价格暴涨为由，在很多地区减少了对民营加油站的成品油供应，在一些地方，油品供应甚至一度中断。上述的那家福州加油站,原本每天11万元左右的营业额，最后仅剩下2万元，而他们的购油费、员工工资以及营业税相加，平均每天10万元左右。

　　在限量供应之后，两大集团还大幅度提高了成品油的批发价，造成全国成品油价格批零倒挂。“国家发改委只对最终零售价进行管理，但没有管理批发价和出厂价，现在两大集团把批发价和出厂价几乎提到和零售价一个价，我们民营加油站一卖就亏损。”中华工商联石油商会会长龚家龙对本刊说。

　　“最多的时候每卖1吨都要赔100多元钱。一些加油站甚至直接开着槽车去两大集团的零售加油站用油枪灌。”牡丹江的一位民营油商说。

　　在此背景下，很多民营加油站冒险到外地的小炼厂运油来卖。但这条路也很难行得通，一方面，运输的成本巨大，最后还是亏；另一方面，地方石油管理部门还设卡检查，禁止当地加油站经营外地油品。

　　结果，民营油商纷纷倒闭或易手，“去年有三分之二撑不下去的民营油企倒闭了。”龚家龙说。

　　一些民企仍在坚持，他们希望能够得到将于今年年底放开的“成品油批发权”，拿到批发权，随着成品油市场改革，也许民营油企能够渡过难关。

　　然而，对这些绝望中仍存有希望的民企来说，一个并不乐观的消息是，商务部最新发布的《成品油批发企业经营管理技术规范(征求意见稿)》中要求：申请企业必须从事两年以上成品油零售经营业务，并且拥有30座以上自有或控股加油站。

　　“这显然是忽略历史，脱离实际。” 全国政协常委、国务院参事任玉玲说。如此高的门槛，意味着大部分的民营油商将最终出局。

　　由于1999年国务院转发原国家经贸委的《关于清理整顿小炼油厂和规范原油成品油流通秩序的意见》，中石油、中石化两大集团垄断了成品油的批发权。随后，民企不再被允许建独立加油站，拥有30座以上的加油站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民企如果通过组建“联手”达标，那么新的企业又达不到“从事两年以上”的要求。

　　石油商会的王德岗介绍说，去年，一些石油民企开始“抱团”，组建了长联石油公司。成立之初，石油商会会长龚家龙雄心勃勃地表示，长联将以石油勘探开采、炼油化工、进口贸易、批零销售为主业，采取逐步扩大的模式吸纳上、中、下游民营石油企业加盟，要为各类民营石油企业提供一个开放、平等参与、合作共赢的平台。但时至今日，长联仍未拿到由国土资源部颁发的石油勘探开发许可证、由发改委颁发的石油化工生产许可证，以及由商务部颁发的成品油批发许可证、成品油零售许可证和成品油进口许可证。

　　中国石油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党委书记董秀成对本刊介绍，在勘探和采矿领域，民企实际上很难有所作为。根据国土资源部公布的数字，全国陆海总的沉积盆地面积约在550万～600万平方公里，目前已被三大石油公司登记矿权的是435万平方公里，余下都是不被看好的零碎勘探区。

　　“民营企业的空间在未曾登记矿权的地域，这个领域成本高，而且相当没保障。”董说。

　　固化

　　本刊接触到的大部分业内人士认为，从上、中、下游三方面来看，现有的石油格局基本上已被固化，很难改变。其特征就是，缺乏监管和有效竞争的行政性寡头垄断。

　　寡头是怎样炼成的？

　　事实上，在1998年中石油、中石化两大石油集团组建之前，中国内地的成品油市场还是相对开放的，对于民企的批发和零售都没太大限制。

　　甚至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民营企业在流通领域一度曾占据主要地位。据董秀成回忆，“在当时的销售领域，国营石油公司非常边缘，占20%左右，民营、地方以及军队的油企占到了大多数。”

　　“1990年代中期短短5年的时间，民营石油企业在没有束缚的情况下曾经把两大国企冲击得陷入困境。”王德岗也回忆说。

　　这种局面也受到了当年石油体制的影响——中石油负责原油的勘探开采，中石化负责炼油，也就是说，国有的两家巨头并没有像现在这样上下游一体，而是各管一段。在这种情况下，下游的销售自然也就比较分散。

　　当时(1981～1993年)石油价格实行“双轨制”，政府在计划之外放权，原油5%可以自销，成品油9%可以自销，自销的比重虽然不大，但意义非同寻常。“当时原油的价格是100元/吨，如果自销能够卖到500元甚至600元一吨。”董回忆说。

　　在价格“双轨制”下出现了渠道混乱，市场无序的状况，很快在1994年石油领域又恢复了计划管理。1994年，国务院就下发了《关于改革原油、成品油流通体制意见的通知》，通知明确规定了所有的石油资源要计划配置，同时要求整顿流通秩序。

　　“当时很多意见都认为，这是一次走‘回头路’的改革，认为跟市场经济背道而驰。”董说。但即便是又回到“计划供应”的阶段，当时，政府仍未明确限制民营企业在流通领域的发展。

　　这一切到了1998年，中国石油体制进行“市场化”改革与国际接轨的时候，就彻底改变了。

　　那时石油工业界有着激烈的争论，一种声音认为，应该将两家合一家；另一种认为，中石油应专门搞开采，将其炼油厂都划归中石化，而中石化专司炼油化工，两家分别控制上、下游；第三种方案是，将中石油和中石化分成5家左右上下一体化的企业；第四种方案，就是分别将中石油、中石化建成上下游一体化的企业。由于第四种方案在当时企业基础上无需大动干戈，执行比较容易，基本保持了两家企业的盘子并提高了其竞争力，最终被采纳。

　　1998年，国家经贸委向国务院正式上报《关于组建两个特大型石油石化集团公司有关事项的请示》。《请示》称，新组建的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侧重石油天然气勘探开发，同时经营石油化工业务；新组建的石油化工集团公司，侧重石油化工发展，同时经营石油天然气勘探业务，在保持各自优势的同时，实现上下游、内外贸、产销一体化。

　　其中最有意味的是两大集团的下属企业的划分，“大致是按照黄河为界划分，南边归中石化，北边归中石油，形成了南北两个石油巨头。”董秀成说。

　　自此之后，两家巨头开始在各自区域内大规模扩张，对民营加油站不断兼并，由最初的20%的市场份额，跃升至50%。其间，1999年5月出台的38号文可谓立竿见影，该文件规定，除了两大集团外，不允许有独立的成品油批发企业存在。据知情者透露，这个文件出台的背景是当时经贸委强调中石油和中石化在“入世”前要做强做大。

　　随后，2001年，《关于进一步整顿和规范成品油市场秩序的意见》又规定，新建加油站必须有两大巨头控股或参股。自此民营新建加油站呈凤毛麟角之势。这种局面一直持续至今。

　　而面对外资油商的抢滩以及民营油企的衰亡，新的争论又在业内响起，目前主要的两种意见，一是将现有三家(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巨头合并，组建一个超级庞大的企业集团；第二，是分拆，将现有的三家分拆，使竞争更加充分。

　　“前者违反市场化的潮流，后者实际上重蹈电信业改革误区，很难引入有效竞争。”董秀成对本刊说，国内的石油体制仍然一时难于打破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