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生命是一场暗战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1月31日17:10 中国青年杂志

  麦家,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现居成都。17年军旅生涯,期间辗转数地。出版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 小说集《紫密黑密》《地下的天空》《让蒙面人说话》等。其笔下人物均系智力超凡的天才特工,其文风智性灵异,偏执不羁 ,是中国“新智力小说”和“特情小说”的开创者。根据其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暗算》引发收视狂潮。

  本刊记者(亓昕)

  这个人,稍嫌无趣。

  周身上下欠缺“娱乐”气息;现场多于四人,讲话就会结巴(成名后有所好转);情绪沸点偏高,微笑已然是隆重的 表情;身在遍地妖娆的成都,只满足于以抽象的方式占有……

  他是麦家,近年来以其“新智力小说”与“特情小说”于文坛“迅速上位”,根据其同名小说改编(他自任编剧)的 电视剧《暗算》热播后更使他的身价一路飙升,新锐作家之外又成为各地影视剧制作商的“新宠”……总之,这个人,火了。

  但是他在这之后又回到了乡下——他写作的地方,那里挺冷;那里的夜晚、他写作的夜晚静得能听见寂静本身的声响 ;那里自然孤独,与人声扰攘相比,他其实更需要孤独,因为那是他的天性。

  而你知道,孤独是孤行的结果。就如同十几年来,他一直独行于文学这条险路上,期间几经辗转一度书剑飘零——现 在,这些只是火了之后的他,在听到他人赞美时,所回报的一个苦笑。

  他势必要成为今天的这个他

  下雪了,教室的窗子敞着,有雪花飘进坐在窗边的他的脖梗里,有点凉。他起身关上了窗,正在写板书的老师闻声转 过身,问:“为什么关窗?”

  “下雪了,我冷。”

  “你头上戴着三顶帽子还冷?”老师很得意自己的“幽默”回答,同学们照例无情地哄堂大笑。

  老师说的帽子,是那个时代的“地富反坏右”,他“得天独厚”地占了三样:爷爷是地主,父亲是右派,外公是基督 徒。这么差的成分当然是任谁都可以来欺负一下,管他叫“林海”(这名字的本主原是村里一傻子),孤立他,悄悄地或者公 然地修理他,没人接近,只有人欺负……原谅他们吧,年少无知时总会有恃强凌弱的残酷天性——他的少年时代,干脆是趴在 地上的,是只有动物昆虫和云陪伴的,是有恨却完全不知该恨谁的,于是,这个孩子,一早就体会到了命运的苍凉。

  而趴在地上的,还有从硬石板底下死命生长出来的绿草,它们生生不息百折不倒——那样的年少经历对于坚硬之人谁 又能说不是种馈赠,他因此倔强,冷硬,孤傲下藏匿着深深的自卑……某种意义上,他势必要成为今天的这个他:成功,就像 一场完美的复仇。

  即将上高中那年,“上面”指示说今年不再以成分保送高中,而是要根据考试成绩择优录取。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个 改变命运的机会,接下来的三个月,发疯读书,顺利考取。这之后有位老乡来找父亲,想带他出去当油漆匠发大财,父亲说: “家有万贯家财,会被大火烧掉;家有良田万顷,会被洪水淹掉;只有知识,火烧不掉水淹不掉。我希望我儿子能把书读出来 ,做个有知识的人……”得感谢父亲在那个年代的远见卓识,他得以安心读书,考大学报的是军事院校,为的当然是改变一下 “政治地位”。知识果真帮他摘掉了那三顶帽子,但是,沉默执拗、善于忍受孤独的性格已然形成,在大学里,他把静默下的 暗涌全部写进日记,并开始尝试写小说,这逼不得已的自我交流、那些在今天看来狗屁不通的文字,正是他与文学的初恋—— 像一个温暖的肉体或者一个泄洪的闸口,寡言的少年人,有了让自己心颤的秘密。

  我早已不再是曾经的我

  小说,当然是退稿的比发表的多,然而越写越爱,愈来愈沉醉于斑斓奇诡的文字世界里,那么多年的沉默淤积在火山 口,他用想象力将其引爆。曾经高能的理科智商也相继退化,那颗因苦难的童年而异常敏感的心,先知先觉般地为自己洞见了 一个真相:文学,就是为了使人生出离困顿,使人轻盈,飞……

  1988年,他24岁,一篇中篇小说获得军队大奖“昆仑奖”。那种出手不凡奇异而怪诞,几乎是与这片土地毫不 相干的,只属于他这个绝对个体。得奖为这个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专业的毕业生顺利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系提 供了充分的条件,使得“当一个小说家”获得了信心基础。而这一次从理到文的彻底跨越,简直是一次不计后果的私奔,他从 此把自己和盘托出,完全交付于小说。只是,他不曾料想,交付的同时,他自己也嬗变为一部小说。

  1991年7月的一天晚上,大部分同学都在为毕业离校(解放军艺术学院)作准备,他却忽然“发神经”一样地坐 下来,准备写个“大东西”,这就是十余年后给他带来声名的《解密》的最初。2002年此书出版,鲜写序跋的他忽然感慨 万端,提笔写下一篇简短的“后序”,文中写道——

  ……这就是《解密》的最初。这种不合时宜的鲁莽的举动,暗示我将为《解密》付出成倍的时间和心力。但我怎么也 没想到,最终要用“十余年”来计。十余年已不是一个时间概念,而是一段光阴,一部人生。其间我有的变异早已把我变得不 再是曾经的我。这些年,我经历的变动之多之大,决非常人所有。首先从身份上说,我经历了从解放军到武警、到转业军人、 到国家干部、到有职无业人士等“几重变换”;从居住地说,经历了从北京到南京、到成都、到西藏、又回到成都的“频繁迁 居”;从做人的意义上说,又必然地经历了诸多人生大事,比如恋爱、婚姻、生子、贫穷、病痛——有一次,我从双杠上开玩 笑似地摔下来,居然离瘫痪只剩一步之遥,我经历了长达半年的复杂的治疗和锻炼,总算赢得了一个“只是偶有不适”的好下 场。总之,我的命运不能给《解密》一个好的机遇和待遇,然后它还我以颜色,让我受尽折磨,似乎也合情理。

  《解密》,他的长篇处女作,他的“大东西”,从1991年动笔到2002年出版,十余年的光阴,它陪伴他颠沛 流离,它见证他的滔滔流年,它是从他心底长出来的一棵树,它就像他自己,曾经历尽沧桑而今风华正茂。十余年,他把一个 故事讲了十余年,以此向世界淋漓地展示一个写作者的执著甚至是偏执。荒谬的是,他所执著的是一个想象中的世界,而更重 要的:“他有一种坚定的世界观,他的目光贯注于一个角度上,从不游移……在这条逼仄的路上走下去,麦家终于从意想不到 的角度,像一个偷袭者,出现在他所生活的时代。”(文学评论家李敬泽语)

  一个时代的“偷袭者”,一个花花世界中的隐身黑客,从写下的第一个字起,他就开创了一种新的题材与风格,数字 天才、神秘特工、无名英雄、701基地……诡异的想象、莫测的命运、残酷的世俗、荒诞的现实……某种程度上,他书里那 些强大又弱小的天才,那些博尔赫斯般繁复诡谲的意境,那些天才与尘俗的对抗,深藏了他自己这十几年来“内心纷纭的热情 、愿望、秘密”;那些非常态的人物,某种意义上也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在小说中沉潜得越深,他与现实的纠结就越浅;他不 可避免同时也是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个苦行僧一样的小说家:寡淡,自我折磨,依赖某种虚无的信念,沉于一种艰苦但欢悦的 智慧,坚定又游移,强大且脆弱。

  他并不觉得这是愉快的,但是——

  “我无法改变自己。我像一个瘾君子不能返回到从前一样,只能以当下的姿态继续不变地熬过我未来的每一个白天和 夜晚。不变是无奈,也是痴迷。我要安慰一下辛苦的自己:一个有为者的人生总是在无奈和痴迷的交加中度过的。有人想不痴 迷又有为,并且似乎已找到各种聪明的途径,说真的我一点也不羡慕。有什么好羡慕的?在我看来,聪明的价值不见得比弱智 高,甚至,聪明的价值经常是负的。”

  记者:17年的军旅生涯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麦家:那17年是我人生最重的一个笔画。那是最有弹性、最有创造性、变数最大的17年。从17岁到34岁,结 束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结束,内容上依然在继续。因为正是这17年的军旅生活给了我严谨、认真、执著。但同时也使得我很无 趣,人的很多爱好都是在那个年龄段养成的,而我没有机会,我身上游戏与娱乐的开关始终没有打开。

  记者:那不是一种压抑吗?

  麦家:不,它只是使我的人生变得简单化。古人说多即是少,你身上的各种“器官”打开的越少越好,这是我的一种 很偏执的想法,活得简单肯定比活得复杂好,所有的欲望都打开了最后可能你什么也得不到,或者说什么都得到了你反而会觉 得心里很空。

  记者:为什么那么关注天才?

  麦家:我是个“天才决定论”者。我说是天才创造历史,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个比尔·盖茨改变了全世界。这话我 还要为自己修补一下:天才是谁创造的?是人民群众创造的,人说百年出一个天才,其实是凡人积到一定的量就会出一个天才 。某种意义上说,天才就是凡人的梦——这和文学的本质更接近。文学,它就是要让人飞起来,让人从现实中抽身而出,哪怕 是一瞬间,一秒钟。如果写得太实,写得和生活一样,就失去了看小说的意义和价值。

  记者:你在这种关注中发现了什么?

  麦家:我发现人类的所有悲欢离合通过天才来表达会更浓烈,更浓缩。一个巨人的倒下会在我们心底引起波澜,因为 当他平地而起成为一个巨人的时候,他就是公众的,我们在他身上投放了情感,爱、恨、思念、期待……

  记者:可是为什么你的那些天才又在世俗中死得那么轻易?

  麦家:不,他们的死决不轻易,这是精心安排的。天才就是从世俗这张网里凌空而起的人,世俗就是天才的克星,它 的最大力量就是要把天才变成它的俘虏,任何一个时代,世俗都会扼杀天才。

  记者:感觉你对世俗似乎不可原谅,为什么不用一种更宽容的眼光去看待世俗呢?因为我们和它无法决裂。

  麦家:“不能更宽容”,可能也是我因此缺乏幸福感的原因。这并不是说我得到的少了,很可能是因为我得到的太多 了,而真正想要的却没有得到。

  记者:你想要什么?

  麦家:我想让自己活得简简单单,干干净净,轻轻松松。

  记者:这对你来说好像越来越没可能了……

  麦家:是啊,因为没有这样的土壤。这样说听起来很荒唐,好像你身上没俗性似的,好像你有多清高一样,其实真不 是这个意思。当这个世界越来越喧嚣,诱惑越来越多,你就是会受到影响。这也是我在北京和成都这两个城市中选择后者的原 因,对我来说,北京的喧嚣会让我累,成名之前我守住了寂寞,这之后,我要做的就是——继续守。


发表评论 _COUNT_条
爱问(iAsk.com)
不支持Flash
不支持F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