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志广：那场难忘的破冰之旅

　　□文/李征张盛秋

　　稍稍了解中国复关/入世谈判历史的人都知道,佟志广是属于临危受命——1991年，美国与我国之间的贸易争端 逐步升级，曾经微露曙光的复关谈判也已重新变得遥遥无期，谈判陷入最艰难的时期。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那一年年初，56 岁的佟志广从香港华润集团奉调回京。仅仅是四天后，他便以中美贸易谈判代表团团长的身份，带领一队人马飞赴华盛顿，开 始了他复关谈判的“破冰”之旅。

　　他深知中美谈判责任之大，因此赴华盛顿前曾向领导提出唯一的希望：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熟悉一下相关资料吧。

　　但时间紧迫必须即刻赴任，领导也无奈。

　　情急之下，飞赴美国的17个小时机上时间加候机的1个小时，就成为佟志广最初看资料的唯一时间。整整18个小 时，他头也不抬地一直专注于面前的大摞资料。

　　有人曾将佟志广喻为一匹战马，听到号角立刻抖擞精神投入战斗；战斗结束，倒下便睡。这个比喻真是再恰当不过— —从总经理到首席谈判代表的转型，佟志广当时只用了短短四天时间。

　　智取——破解台湾入关难题

　　走“迂回路线”

　　佟志广上任后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便是如何解决台湾入关。

　　当时台湾地区提交入关申请已有一年多，按照关贸总协定的规则，“单独关

　　税地区”可以成为完全独立的缔约方。大约在50年代，英国的“保护地”北罗得西亚(1964年独立后改名为赞 比亚共和国)就曾经根据这条规则，加入过关贸总协定。

　　按照当时《关贸总协定》的规定，中国作为代表主权的中央政府可以推荐领土之内的区域，比如像香港、澳门等以单 独关税区的身份参加《关贸总协定》。佟志广和代表团成员一起仔细研究各项规则后，决定紧紧抓住“经中央政府批准推荐” 这一先决条件，对台湾入关采取“先大陆后台湾”的战略。不久，中国政府提出了关于台湾地区加入关贸总协定的三条原则： 1.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代表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台湾地区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2.只有解决了中国的复关问题， 才能同意台湾地区以一个单独关税区域加入关税与贸易总协定；3.台湾地区入关问题必须经过同中国政府的协商并达成协议 。

　　战略是制定了，但如何与台湾地区交涉呢？面对难题，佟志广认定“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问题由美国人来协助解 决最合适。在一次非正式的中国工作组会议进程中，他与关贸总协定的副总干事、美国人卡莱大使单独坐在了一个安静的小房 间，商谈关于台湾加入关贸总协定的事情。此前就这一问题，佟志广已不止一次与卡莱大使进行过沟通——卡莱大使的关贸总 协定第一副总干事身份与他的美国国籍的特殊组合，使他与中国台湾及美国当局沟通起来都相对比较轻松，他无疑是这个特殊 难题的最适宜调解人选。更重要的是卡莱大使是个颇有长远眼光的人，不管是出于国家战略利益还是他本人的良知，他都乐于 为此而奔波效力。认定此人后佟志广便利用各种开会的机会频繁与卡莱大使接触和协商，用他自己的话讲：那段时间无论会上 会下，只要有机会就不会放过与卡莱大使沟通，电话更是没少打，简直是打破了外交惯例。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卡莱 大使高兴地告诉佟志广：经过他的多次工作，台湾地区原则上接受了中国大陆提出的条件。

　　双方意见统一后，另一个难题又紧接着摆在面前——“经中央政府批准推荐”这一条虽有规则却从无先例，怎样把我 国提出的这三项原则以一个法律形式固定下来呢？佟志广和代表团成员在对《关贸总协定》的议事规则进行了仔细研究后发现 ，只有一种既可行又合关贸总协定规则的方式：即由关贸总协定理事会主席在理事会上发表一个声明，如果理事会成员没有异 议，那么这个声明就成为了关贸总协定的法律文件。

　　他们决定就以此为突破口解决台湾地区入关难题。

　　关贸总协定的理事会主席实行轮值制，当时正值1992年初，理事会主席恰是印度驻欧洲联合国总部大使朱奇。得 知朱奇是印度人后，佟志广感到很高兴——他早年曾在印度生活工作过整整五年，对那里的人民既熟悉又有一定感情。此后他 想方设法与朱奇多接触，甚至曾借他到上海开会的机会，特意请其到杭州游玩商谈此事。通过大量的工作，朱奇终于同意以理 事会主席发表声明的方式，正式确定了“先大陆后台湾”的原则。

　　很多年后谈及当初费尽周折解决“先大陆后台湾”这一难题时，佟志广仍然感到很欣慰——“经中央政府批准推荐” 这个要求仅仅是《关贸总协定》的要求，而WTO并没有这个要求。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在1995年前确定这个原则，出现台 湾地区首先加入关贸总协定的情况，会对中国入世甚至两岸关系、祖国统一都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

　　难忘 那场谈判

　　甚至曾想把时钟停下

　　自奉调回京那天起，佟志广便一身兼三职，即中美知识产权代表团团长、中美市场准入代表团团长及“复关”谈判代 表团团长兼首席谈判代表。如此重的担子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在任首席谈判代表的三年时间里，他几乎是 马不停蹄地进行着各类大大小小的谈判，但最令他难忘的，还是1992年中美市场准入谈判的最后一轮较量。

　　那场谈判是由于中美之间产生贸易逆差，美国又把我国按他们的301条款列入“重点国家”而引发的。那一年该谈 判已经前后进行了六轮。1992年10月初，佟志广率团赴美国进行最后一轮谈判，这是他谈判历史上最长的一次，整整进 行了7天时间。夜以继日的奋战过程中，佟志广与代表团成员们一起研究、请示、拟定次日谈判中的各种对策，几乎每日都工 作至凌晨。

　　佟志广记得很清楚，最后一天谈判是1992年10月10日。这是美国人限定的所谓最后期限，这一期限是美国根 据其国会讨论的301条款来确定的，如果达不成协议，被列入该条款的观察国，中国就会遭受经济损失，因此对于此次谈判 中国方面也是相当重视，佟志广作了充分准备。

　　很多年过去，回忆起当年的谈判情形，佟志广依然很激动：“我太难忘那一天了，因为当天晚上12点是美国提出的 协议签字的最后时间，过了那个时间，美国就将依据他们的报复清单，对我国输送到美国的货物进行关税制裁。我们从早上8 点半就开始谈，中间一直没离开过谈判桌，渴了就喝点可乐，饿了就吃个汉堡。我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但当时已经顾不得了 。”

　　当天的谈判和此前几天的较量一样，过程中双方虽然有针锋相对，甚至一度相持不下，但在一整天的拉锯战中都一项 一项地取得突破。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当时针指向夜里11点时，双方仍然在为最后一个问题争执不下，大家都有点焦急 了，一位工作人员趁低头做记录的机会看了看手表，然后悄悄在桌下踢了佟志广一下，提醒他离最后结束谈判时间不多了。

　　佟志广好像没感觉到同事的提醒，更没注意到时针在一点点向子夜12点走近，依然坚定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回忆起当时自己为何如此坚定，佟志广露出了几分神秘的笑意——我坚定是因为我心里有底，我事前吃了定心丸啊。 原来就在那次谈判前一天，即10月9日，他应邀与当时的美国副国务卿和国家安全特别助理进行了两场不同寻常的会面。

　　先去的是美国国务院。到了会见室佟志广立即感到与以往不同：那次会见不是在惯常接待的会见室，而是一间装潢非 常讲究的会见室——这是美国国务卿接待外国重要人物的场所。佟志广记得很清晰，他们一落座，美国副国务卿就满面笑容地 说：“我希望这次美中双方能谈出个结果来。美中两国之间贸易发展是件好事，今后应该有更大的发展。中美完全有条件也应 该谈出个让双方都满意的结果。”一番开场白后他话锋一转，很艺术地谈起了当时的美国总统老布什于次日要和美国民主党总 统候选人克林顿展开一场电视辩论的事情。无需多言，聪明如佟志广，立即明白在即将到来的美国总统大选中，在任总统很需 要中美市场准入谈判成功，作为体现政绩的一张牌。

　　接下来去白宫会见国家安全特别助理伯杰斯时，佟志广的心情就比较轻松了。伯杰斯助理开门见山地表示：“后天上 午11点，我们的布什总统要和民主党候选人克林顿进行一场电视辩论。作为我们总统对外政策的业绩，我们很需要中美双方 这次达成协议，希望中方能配合。”听到这与美国国务院如出一辙的调子后，佟志广内心非常兴奋，但回答却是不卑不亢：“ 我很欣赏你这种坦率，但是这次能否谈出一个对双方来说权利和义务都均衡的谅解备忘录来，不完全在我们。一些和贸易无关 的事情，比如人权问题，没有理由牵涉进贸易谈判中来。如果美国能够理解，我想我们是有可能达成协议的。”

　　事先了解到对方的心态后，第二天谈判时佟志广自然是不徐不疾。当轮到双方的主将上场时，面对老对手希尔斯大使 的佟志广更是稳如泰山。

　　每当谈判进行受阻时，美方就会使出一些小伎俩——下午3点钟，他们表示希尔斯大使有要务将要去欧洲并即将动身 ，催促中方加紧进程。佟志广悠然：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谈了吧。对方当然不可能走。不一会儿美方代表便表示：为了让谈判 有个结果，希尔斯大使推迟了动身时间。到下午5点钟，对方又急急地表示：希尔斯大使要去机场了。此时的佟志广甚至微笑 了——那我们的谈判只好中断。

　　希尔斯当然没有就此离开，谈判在一次次的交锋中继续着。晚上10点钟，最核心的我国对机电产品特别是汽车及其 零配件进口关税的降低和配额许可证的取消问题，也终于达成协议。此时谈判双方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相持不下——作为中方 首席谈判代表的佟志广要求在协议文本中写进“美国坚定地支持中华人民共和国早日加入关贸总协定”这样一句话，而有铁娘 子之称的希尔斯当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因为这是史无先例的事情。双方又一次陷入僵持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渐渐深 了，只有谈判大厅里灯火依旧辉煌。眼看着最后时限一点点靠近，美方终于坚持不住，开始按佟志广的要求草拟这句他们极不 情愿加的话。他们递一个小纸条过来，佟志广扫一眼，摇头表示不满意，对方修改了再递过一张，他仍然摇头。后来美方干脆 请他自己写出来，于是佟志广便字斟句酌地在纸条上写下：“美国坚定地支持中华人民共和国早日加入关贸总协定。”见到在 美国谈判史上从没见过的“坚定支持”这样的中国式字句，希尔斯的眼睛都瞪圆了，她终于坐不住了，她需要请示白宫。

　　佟志广已经心中有底，当然不怕对

　　方去请示。一番周折后，希尔斯最终同意了在《中美市场准入谅解备忘录》中原封不动地写下这句话。

　　1992年10月10日23时45分，在离谈判最后时限仅仅15分钟时，佟志广和希尔斯分别代表本国政府，在 中美市场准入谅解备忘录的最后文件上签了字。悬在佟志广心头长达18个月的九轮艰苦谈判的大石头终于可以放下，一场残 酷的贸易战终于可以避免。

　　放下签字笔的佟志广长舒了一口气——这个时间是大自然的真实时间。要知道当谈判受阻而时间逼近最后时限时，他 看上去虽不慌不忙，内心里还是非常焦急的，甚至想过要把时钟停下来(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可以人为地把钟表停下来，这在 国际上大的外交谈判中曾有先例)。

　　谈判的房间恰好是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北方格兰特将军的司令部，这幢古老建筑到了晚上楼道里一片漆黑。谈判结束后 ，希尔斯大使特地从三楼把她的谈判对手送下来。当这两位对手一路摸黑走下三层楼梯到达大门口时，闪光灯立刻闪烁不停， 面对守候了一天的兴奋的记者们，佟志广干脆直接用英文向媒体宣布中美达成协议的消息并回答他们的各种问题，这无意间创 造了一个中国代表团团长直接用英语同国外记者交谈的先例。

　　“这种谈判，一生谈一次足矣。这是高度的智力斗争，高度的体力斗争，高度的责任和压力。”很多年后回忆起那场 谈判，佟志广如是说。

　　铁嘴 妙语连珠之秘诀

　　在于博览群书

　　很多人的做人哲学是“难得糊涂”，佟志广不同，他的做人哲学是“就怕糊涂”。

　　正因为怕糊涂，他自小酷爱读书。早在北京对外贸易学院读书的学生时代，他便以博览群书出名，几乎读遍了学校图 书馆里能找到的中外名著。工作后他所读书目更是宽泛——政经哲学、中外历史、文学艺术都有所涉及。在印度常驻时，他还 在工作之余去孟买大学读了3年英美文学专业。而在驻美的6年时间里，他虽然没有公开上学，但却私下修完哥伦比亚大学M BA全部课程，并利用工作之余读了大量英文原版书。即便是在紧张的谈判间隙，他也经常是手不释卷。

　　尽管遨游书海涉猎颇广，但佟志广最感兴趣、读得最多的，仍然是有关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的书。佟志广相信，世界 上没有哪个国家的历史文化能比中国更悠长深厚。正因为此，他常常妙语连珠谈古论今。有一次在和谈判对手聊天时，他偶然 讲起自己名字“佟志广”中广字的含义：“现在中文‘广’字已经是简写了。‘广’字本来是天底下要有田，田上要有草，草 还有两个根，象征植物，这才是宇宙的整体。”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令对方听得几乎入迷。他真的非常喜 欢中国文化，一有机会就会向西方人传播，但同时他也能讲得一口流利的英文。他不喜欢用翻译，只要能讲英文的场合他都直 接用英文，十几年前中国的党政官员在涉外活动中基本上都讲中文，他是个例外。

　　在一次中美市场准入谈判的关键时刻，当谈判到中国非关税措施减让问题时，美方非要当场定出一个时间表来，而中 方当时情况下不可能答应对方要求。佟志广用流利的英文借历史做隐喻给美方代表做了巧妙回答：“你们美国的历史是以年月 日来计算的，而我们中国的历史，则是以朝代和世纪来计算……”僵持的谈判气氛在佟志广诙谐的谈古论今中被化解了。

　　因为专业知识及文化底蕴均非常深厚，平时聊天他能妙语连珠，到了正式谈判桌前更是与对手针锋相对铁嘴相向。1 991年8月，佟志广一行到华盛顿与美国进行谈判时，恰逢前苏联发生了震惊世界的“8·19事件”。当时美国谈判代表 团的副代表忽然颇有些挑衅地问佟志广：“你如何评论苏联发生的事情，是高兴呢还是很沮丧？”很明显美国代表团想利用这 一事件向中国施压。

　　佟志广不动声色地回答：“苏联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清楚。但不管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是苏联人民自己的事，苏联人 民选择什么样的制度与我们无关。我们历来没有干预别国选择自己国家制度的习惯。”一番不卑不亢的回答令这位原本火药味 十足的美国代表立刻哑口无言。回忆起这件事，佟志广风趣地把美方咄咄逼人的发问比作是把一个巨大的气球抛向了中国谈判 代表一边，而佟志广所回应美方的，则仅是轻轻用一根细针朝气球上一扎，“噗”，球破了。

　　也许是巧合，美国代表团成员的姓连起来，刚好可以串成一句话——“莫斯科郊外遇到一头狼”。佟志广说：“我们 遇到的的确是强硬的对手。希尔斯(Hills)是英文群山的意思，不是一座山，是一大堆山。当时世界上有‘铁娘子’之 称的有两个人，一位是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另一位就是美国贸易谈判署的这位第一把手希尔斯大使。”

　　对弈时讲棋逢对手，谈判桌上亦然。虽然希尔斯精明而强硬，但佟志广在谈判中就抱定一个原则：关键时刻一定要希 尔斯出面亲自谈，因为根据美国首长制的工作原则，一把手才有决定权，还因为高手过招，自有其乐趣。

　　佟志广的一生换过很多次工作：当过翻译，在中国驻印度、缅甸大使馆商务处做过秘书；1972年他被派到我国常 驻联合国代表团当秘书，第二年又被调到我驻美联络处当商务秘书；80年代他先在中国粮油进出口总公司任副总经理，后来 又掌舵香港华润集团；再后来，他奉调任外贸部副部长，成为中国复关谈判代表团第二任团长；在出色完成中国复关之“破冰 之旅”后，他又于花甲之年奉调出任新组建的中国进出口银行的第一任董事长。

　　佟志广简介

　　佟志广，1933年生于河北安平县。1955年毕业于北京对外贸易学院(现为对外经贸大学)，1972年出任 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三秘、二秘，1977年任中国粮油食品进出口总公司副总经理，1985年任香港华润集团总经理， 1991年任对外经济贸易部副部长，1994年任中国进出口银行董事长。曾任中国“复关”首席谈判代表、中美贸易谈判 代表团团长。第八、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中国世界贸易组织研究会前会长，终身荣誉顾问。太平洋经济合作委员会全国 委员会副主席。中国国际战略学会高级顾问。

　　如今退下来的佟志广依然喜欢研读史书，采访中他透露目前的案头书正是《史记》和《易经》。他依然一如既往钟爱 他那被磨得发亮的黑色大烟斗，须臾不离左右。当然他也依然关注着与WTO相关的各类最新消息并为之奔走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