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串子之痛

　　广西南宁市两个家庭，在养育了孩子14年之后，发现孩子并非自己亲生，而是在医院生产时相互抱错了。为了让孩 子“认亲”，他们做了种种努力，然而一直未能让亲生孩子回到身边。为此，他们共同将医院告上法庭，索赔90万元。20 07年3月26日，南宁市青秀区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由医院赔偿双方父母每人2万元，赔偿孩子每人3万元。

　　汪清/文

　　血型之惑

　　黎纯琳是广西南宁市某学校的校医，丈夫梁文奇则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他们有一个儿子名叫梁超，在某重点学校读初 中。这个普通的家庭虽说生活不是很富裕，但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

　　2004年8月的一天，梁文奇陪妻子去校医院时，想到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便去验了血。结果出 来后，他告诉妻子，自己是O型血。

　　一听丈夫的话，黎纯琳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复杂的表情。因为黎纯琳的血型也是O型，然而他们的孩子梁超的血型却是 B型。身为医生，黎纯琳知道，血型都是O型的夫妇，所生孩子的血型一般不会是B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梁超不是自己的 孩子？

　　想着想着，孩子14年来种种与父母的不同之处渐渐浮现在黎纯琳的眼前。确实，这孩子与父母有太多的“不像”。 相貌上没一点相像之处不说，性情上也大不一样。黎纯琳和丈夫都是好静的人，可梁超却十分活跃、调皮，酷爱打篮球，一回 到家就抱着球出门了。

　　2005年5月，经过反复思考，黎纯琳和丈夫找了个借口，带着儿子去医院抽了血，然后将血样送到

司法鉴定中心 做DNA亲子鉴定。10多天后，结果出来了，黎纯琳事先虽有所准备，但当看到鉴定书上最后那一行字“……没有亲子血缘 关系”，她还是感到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向自己打来，立刻就昏倒了。醒过来之后，黎纯琳不停地哭，感觉非常难受，就像整个 人散架了一样。

　　黎纯琳开始日夜牵挂亲生儿子，可是茫茫世界，他在哪里呢？他生活得好不好？想到这些，黎纯琳内心备受煎熬。

　　要找回亲生儿子，惟一的途径只有从医院查起。经多次交涉，医院给黎纯琳提供了一份与其同时在医院生孩子的家庭 名单，名单上一共有47个家庭的电话号码。看着这份密密麻麻的名单，黎纯琳有些不知所措，这么多家庭该从何找起？

　　“先从生孩子时间与你最近的找起吧。”在丈夫的建议下，黎纯琳划出了名单上的重点对象。

　　第一个电话，她打给了一个叫吴雪妍的母亲。电话接通后，黎纯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记得生孩子的具体日子吧 ，我跟你是同一天生孩子的。”

　　“你问这有什么事？”吴雪妍问了一句，接下来她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是不是你的小孩被换错了？”

　　她怎么知道？是不是她也在找自己的亲生儿子？黎纯琳心里一动，于是直截了当地说起了自己孩子的情况。

　　吴雪妍听着听着，心里激动异常，因为她也有着与黎纯琳一样的疑惑，而且比黎纯琳早了十几年，她的家庭因此还破 裂了！

　　“串子”之痛

　　十几年前，吴雪妍和江海立建立了一个幸福的小家庭，美丽活泼的吴雪妍深得丈夫宠爱，很快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 1991年11月15日，吴雪妍在医院生下了儿子。当时护士只是抱起孩子给她看了一眼，还没等她看清模样，就抱去了育 婴室。7天后，吴雪妍出院，抱着儿子回了家，夫妻俩给孩子取名江源。

　　江源一天天长大，五官渐渐成型，一家人发现，江源不论与父亲还是母亲都不像。江家是篮球世家，江海立还是篮球 教练，在江源会走路后，江家买了许多篮球给江源玩，可江源一点兴趣都没有，这让江家人大感奇怪。

　　一天，孩子的爷爷嘀咕说：“孩子怎么一点都不像我们家的人，是不是医院弄错了。”

　　吴雪妍当即否认说：“怎么会呢，人家是大医院，很正规的。”

　　然而江家的疑心越来越重，吴雪妍的丈夫还把怀疑对象转向了吴雪妍，漂亮的吴雪妍会不会有外遇呢？孩子刚出生的 时候，江海立像得了个宝，一下班回到家，就从母亲怀里接过江源，搂啊亲啊没完。然而心生怀疑后，他对儿子疏远了，外出 吃饭、游玩也不把儿子带在身边，因为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常常有意无意地说出一句“这孩子怎么跟你一点都不像啊”，甚至 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眼光看他，这令江海立很难堪。

　　面对丈夫和家人的怀疑，吴雪妍有口难辩，只能一再向丈夫重申：“我决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两人还经常因为孩 子的“身份”发生争吵。在孩子的看病、教育问题上，江海立总觉得孩子不是自己的，不愿“投资”，吴雪妍只能与他争吵才 能争取到孩子应有的权利。

　　此外，江海立还处处限制吴雪妍的生活，只要她迟一点回家，江海立就会刨根问底，结果又是一阵争吵。两人的矛盾 逐渐升级。1999年1月，吴雪妍和江海立离了婚，江源随吴雪妍生活。结婚时，吴雪妍辞掉了工作，一心做家庭主妇，离 婚后为了抚养儿子，她不得不四处打工，尝尽了生活的艰辛。

　　尽管生活中历尽磨难，可吴雪妍从未对自己的孩子有过怀疑。如今，却有人找上门来打听孩子的情况。莫非真的是换 错了孩子？吴雪妍一时百感交集，并把情况通知了江海立。

　　第二天，两对父母共4人会面，说起各自孩子的性格特征，再看看两个孩子的照片，双方基本确认他们互相抱错了孩 子。会面结束后，吴雪妍大哭了一场，江海立也禁不住潸然泪下，深深感到对不起前妻，如今他已重组家庭，连弥补的机会都 没有了。

　　“回归”之难

　　经过几次见面，双方初步确认了“亲子关系”，然而对方所养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最终还得通过科技 手段进行鉴定。2005年11月，双方各自找了个借口把孩子带去了医院。

　　两周之后，DNA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梁超确实是江海立和吴雪妍的亲生儿子，江源也确实是黎纯琳和梁文奇的 亲生儿子。两对父母禁不住悲喜交加，然而他们很快又陷入了新的难题之中。

　　换错了14年的孩子，还能换回来吗？毕竟他们在“换错”的家庭里已生活了14年，已经习惯了各自现在的生活， 要他们走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对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喊“爸爸、妈妈”，他们从情感上能接受吗？

　　双方父母经商量决定，为了不让孩子感到突然而无法接受，暂时不把亲子鉴定的结果告诉孩子，双方可以设法多与各 自的亲生儿子接触，培养感情，待时机成熟再告知真相。梁超喜欢打篮球，黎纯琳提出让江海立做梁超的教练，这样父子俩就 可以经常接触了。而吴雪妍也常常带江源到梁家玩。

　　毕竟有着血缘关系，江海立一走进梁家，梁超就感受到一种特别，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哪里见过江海立，在打球的时候 ，梁超还发现自己和江海立有些动作很相似。

　　现在的孩子见多识广，梁超很快就猜到了什么，联想到不久前去医院验血的事，于是跑去医院询问，知道了事情的原 委，但他并没有跟父母说，只是动辄踢门、捶桌子、摔东西发泄。黎纯琳猜想儿子肯定知道了什么，便索性把真相告诉他。听 完之后，梁超告诉黎纯琳：“实际上我早就知道了。”

　　这层纸“捅”破后，梁超似乎能够很平静地面对，而江源则感到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他哭着对妈妈说：“这个世界 上我还能相信什么？一切都是假的，连妈妈都是假的！”从小就沉默少言的他更显得孤僻了。

　　两方父母都希望亲生孩子认生身父母，但又舍不得身边养育了14年的孩子离开自己，因而陷入了一种矛盾心态。如 何处理好与两个孩子的关系，避免“有亲有疏”，又让他们颇费心思。有一次，吴雪妍的单位发了一箱椰子奶，梁超喜欢喝， 他来吴雪妍家后，顺手拿起一瓶喝了一口，之后玩起了电脑。不久，江源回来了，看到这一幕，以为椰子奶是吴雪妍专门买给 梁超的，心里就有情绪，还把这事告诉了江海立，引起一场误会，这让吴雪妍好一番辩解。两个少年一个好静一个好动，应该 是互补的，可梁超和江源却合不来，两人在一起总是斗嘴。有一次，在梁家，两人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黎纯琳劝谁都不是， 怕被孩子以为偏袒谁，最后只好叫来邻居一起劝架。

　　让双方父母更感难堪的是，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却一直不肯“认亲”，仍只把生身父母叫“叔叔”、“阿姨”， 而且与养父养母的关系也渐渐地有了隔阂。两方父母以前把孩子当亲生儿子，想怎么管教都行，可现在不能随意说了，一旦孩 子听着不顺耳，不经意间总会作出一种表情，像是在说：“我又不是你们的亲生孩子，要你们操什么闲心！”

　　孩子对亲生父母的淡漠，尤其让吴雪妍伤心，她为孩子受了太多的委屈和苦难，可是现在孩子找回来了，却对自己没 有感情。为了增进与梁超的感情，吴雪妍试图通过QQ与其聊天，却遭到了梁超的拒绝。

　　两方父母无不感到忧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除与亲生儿子之间的屏障。

　　2006年8月，两方父母思前想后，决定将两个孩子一同转学到市郊的一所学校去，这样，他们不论去看望谁，都 能见到另一个，同时也让这两个虽没有血缘关系却又是“兄弟”的孩子感情融洽。只要孩子们的关系处好了，之后“换位”总 应该会容易些。

　　然而3个月后，吴雪妍却接到了江源的电话。“妈妈，我受不了了，快接我回去吧，我要回家！”江源在电话里哭诉 说。

　　“孩子，怎么了？”吴雪妍着急地问。

　　“我觉得我快要崩溃了，妈妈，你带我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吴雪妍赶忙向其了解情况。原来，“兄弟”俩一直互相看不顺眼，动辄恶语相讥，有时甚至拳脚相对。梁超长得比江 源高大，又能言善辩，冲突中总是占上风，让江源很憋屈。

　　不断打听中，有人给吴雪妍介绍了广西知名心理学专家王翔南教授，王翔南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认为双方家长和孩 子都存在一定的心理误区。

　　王翔南说：“目前孩子产生了一种心理反差，他会觉得，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朝不保夕了，我的地位肯定会被对方取 代。可以这么说，他们俩的关系，处于一种竞争的状态，竞争父爱母爱。这样的话，他们的关系怎么会好得了？不管你们把他 们放在哪里，他们之间都会产生强烈的冲突。”

　　最后，两个家庭接受了王教授的建议，一致同意恢复到以前的生活状态，梁超和江源不再在一个学校上学；两个家庭 今后加强沟通，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精神上，都互相关照和支持；在小孩的教育问题上，一方遇到困难或难题时，双方一 起协商解决。

　　问责医院

　　经过一番波折，两个家庭的生活虽然恢复了平静，然而“串子”事件的发生却给他们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痛，他们认 为医院应该对此承担责任。2006年11月1日，梁文奇夫妇、江海立、吴雪妍及梁超、江源共同向南宁市青秀区人民法院 提起诉讼，要求医院承担责任并赔偿90万元。

　　梁文奇夫妇诉称，1991年11月15日，他们的小孩在被告医院妇产科出生，按照当时的医院规定，先放在婴儿 室看护7天后才抱回家抚养。2004年8月，他们在进行血液化验时发现孩子很有可能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后经司法鉴定 中心进行亲子鉴定，孩子与两人无血缘关系。

　　江海立、吴雪妍诉称，他们的儿子跟梁文奇夫妇的孩子在同一个医院，同年同月同日出生，都是放在婴儿室看护7天 后抱回。随着小孩的逐渐长大，其长相和性格与父母相差甚远的现象使得旁人指指点点，而旁人的猜测和家人的猜疑让他们的 感情出现了裂痕，最终两人于1999年1月办理了离婚手续。2005年11月，经亲子鉴定，确认孩子与他们无血缘关系 ，而是与梁文奇夫妇“串子”。

　　4人均认为，之所以发生“串子案”，完全是由于被告医院在提供医疗服务过程中管理不严，医护人员不负责而导致 的。被告在此事件中存在着严重过错，其行为侵害了原告为人父母的监护权，造成原告两家亲子关系受到了严重的损害。

　　2006年12月14日，南宁市青秀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

　　法庭上，针对原告的起诉，被告医院辩称：1991年11月15日，梁、江两家在其医院产子时，院方在整个接生 、分娩过程中均按相关医疗操作规程进行操作，每一个新生婴儿出生后都要出示给产妇查看，并系上写有母亲姓名的手圈和写 有产妇姓名、床号、新生儿性别、体重、身长、出生时间等数据的胸牌，给婴儿沐浴、哺乳都要核对其身上所系的手圈和胸牌 ，因此不可能出现将两个婴儿串换的事故，因而本案出现的纠纷是原、被告都不愿意发生也不可能预料的，纯属意外。如要医 院承担责任，只能从理论上推定医院承担过错责任，医院也只能承担这种推定责任。

　　对于造成江海立、吴雪妍夫妇离异的缘由，医院辩称：江海立、吴雪妍如果是因为“儿子”的可疑而导致两人离婚， 当时两人可做亲子鉴定，自然会真相大白，如今事隔6年之久才提起诉讼，已超过法定诉讼时效。如果其二人离婚不是因为“ 串子”而导致，那么医院就不应对其二人的家庭解体负责。

　　法院经审理认为，正常、谨慎、规范的医护行为是可以避免此类事件发生的，因此，该事件并非属于意外事件，且被 告提供的原告黎纯琳、吴雪妍的病历及

卫生部发布的关于分娩室工作制度及婴儿室工作制度两项证据，不足以证明其行为没有 过错，被告的以上主张，法院不予采信。另外，虽然两家夫妇长期以来都对孩子是否亲生一事心存怀疑，但只有亲子鉴定结论 出来后两家人才能真正获知孩子换错的事实。司法鉴定中心于2005年11月4日出具第三份咨询意见时亲子鉴定完成，故 本案诉讼时效应当自当日起算，原告于2006年11月1日向法院起诉，并未超过法律规定的两年诉讼时效。法院认定“串 子”事件的发生，医院的行为已构成侵权，对当事人造成了伤害。同时认定，被告对损害后果的发生并非持故意的心态，且事 件发生后，被告能够配合原告寻找亲生子女，因此可以减轻被告的赔偿责任。目前我国并未对精神损害赔偿金的数额制订统一 的标准，实践中应结合侵权行为人的过错程度、侵权行为所造成的后果以及本地的平均生活水平等方面予以确定。

　　2007年3月26日，法院依法对此案作出如下一审判决：酌定原告黎纯琳、梁文奇、吴雪妍、江海立应获得的赔 偿金数额均为2万元；而原告梁超、江源系未成年人，心智上较成年人脆弱，且阅历尚少，承受压力的能力也较小，其遭到的 心理创伤更为严重，故酌定其应获得赔偿金数额为3万元。

　　一审宣判后，两个家庭均认为判决数额与他们受到的伤害程度相差悬殊，表示将会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