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围绕18周岁的生死较量

　　一起普通的抢劫杀人案，因为大量伪证的出现而几经波折。更为离奇的是，因为向法庭提交伪证已经受到法律制裁的 人，竟然再次以证人的身份出现在庭审现场，为已被“证伪”的问题提供证言。

　　□本报记者王琪发自山西长治

　　对于王鹏来说，18周岁是一个生死边界。

　　他的命运完全被这个数字所左右：满18周岁则被判处死刑，反之则生。

　　王鹏是山西长治市长子县人，曾是山西省临汾市警察学校的一名学生，因盗窃班主任的手机被开除。2003年10 月20日晚，王鹏在对长治市淮北小区的常志明家进行抢劫时，将常志明的妻子张利萍杀死，并致其子受伤。

　　在之后漫长的案件审理过程中，一个关键的问题被提了出来：王鹏作案时是否满18周岁。因为按照刑法规定，未满 18周岁，不能判处死刑。

　　一场较量围绕这一问题展开，一起涉及多人的伪证案也就此衍生。而伪证案能否侦破、有无定论则直接关系着王鹏抢 劫杀人案的最终结局。

　　如今这起伪证案已经尘埃落定。2007年6月22日，重提这起曾震惊山西的伪证案的侦破过程，长治市公安局城 区分局刑警队长赵永明和他的搭档侯艳东对其中曲折依然感叹连连。

　　“那简直就是铜墙铁壁，我们曾经什么办法也没有。”他们说。

　　这场较量中，各色人等粉墨登场，其中有县

人大代表、看守所监守人员、王鹏的老师、邻居、亲友，一共30余人。

　　坊间认为，从2003年案发至今近4年的时间里，该案的演进已超越了王鹏的生与死，而成了一场正义与非正义间 的较量。较量的焦点，正是王鹏的年龄。

　　突袭“铜墙铁壁”

　　刑警队副队长侯艳东是第三拨受命对王鹏案进行侦查的刑警。2005年10月21日，在王鹏抢劫杀人案案发两年 后，侯艳东所在的山西省长治市公安局城区分局，第二次接到了来自长治市检察院的补充侦查函，要求对王鹏的年龄等问题进 行再次侦查。

　　在此之前，王鹏已于2004年11月16日被长治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此判决作出后，王鹏向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上诉，认为其作案时年龄不到18岁，不能适用死刑，并向上诉法院提交 了未被一审法院认定的关于年龄的30多份证言。

　　在年龄上的纠缠，早已让侦查和公诉机关不堪其扰。据侯艳东说，一审判决出台之前，仅长治市检察院就已经补充侦 查了3次，有关王鹏出生于1985年1月30日、作案时已年满18岁的证据已经充分提交，这些证据包括王鹏的户籍证明 、准生证、粮食关系证明等。

　　这次由山西省高院作出的补侦决定，是在王鹏针对一审判决上诉之后。山西高院受理王鹏的上诉后，传递出一个信息 ：如补侦中发现涉嫌伪证的行为，应依法查处。

　　事有凑巧，就在城区公安分局接到补侦函时，王鹏案的被害人家属常志明前来报案，称王鹏母亲涉嫌纠集众人作伪证 。

　　城区公安分局很快以伪证案立案侦查，但办案民警在前期十余天的外围调查中一无所获。他们发现，他们的侦查动向 ，早已被人掌握。

　　2005年11月3日上午，刑警队长赵永明给王鹏的父母王慈林、崔旭兰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到公安局就王鹏的年 龄问题接受询问。

　　办案民警深知，王慈林夫妇已经积累了应对调查的丰富经验，而且从前期的侦查情况来看，如不采取出其不意的非常 手段，突破口难以找到。

　　当天晚上，一套秘密方案经过研究后被确定下来。

　　4日上午9点左右，王慈林夫妇双双来到公安局，他们神色从容。

　　询问的内容很简单，涉及的都是王鹏出生年月的一些基本情况，王慈林夫妇对这些问题应对自如。

　　王慈林夫妇没有料到的意外，就在这些简单的问题问完后发生了。他们突然看到，警察对他们亮出了搜查证！

　　赵永明注意到，王慈林夫妇惊愕地看了看对方，一下子被吓蒙了。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我们会这样，害怕了。”赵永明笑着说。

　　侯艳东坦言，通知王氏夫妇到公安局，目的不是为了问话，而是为了突袭。他们希望通过突袭，找到伪证案的破绽。

　　神秘黑皮包

　　王慈林夫妇无法回避，只能带领民警到其家中搜查。

　　按照原先的计划，民警们只是希望能从王家搜到王鹏孩童时代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证明王鹏年龄的直接证据。

　　赵永明带队刚刚进入王慈林家，崔旭兰直奔主卧室，坐在床上不动了，赵永明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王慈林则像一只 热锅上的蚂蚁，在

客厅里坐立不安。

　　照片找到了，一共3张。其中一张4寸彩色照片上，有王慈林书写的“王鹏、86年夏摄”的字样，这张照片上的王 鹏怀抱一只皮球，独自站在铁轨旁边。

　　王慈林夫妇及多名证人，曾在一审期间向法庭提交证言，证明王鹏生于1985年农历九月二十六。

　　赵永明觉得奇怪，如按照王慈林等人所说的出生日期推算，王鹏1986年夏天拍照留影时年仅7个月左右。一个7 个月左右的婴儿怎么能够独自站立？

　　一些在前期调查中失踪的物证被发现，这些物证中，有原始的真实资料，也有后来伪造的虚假资料。

　　崔旭兰所在的主卧室，是最后搜查的一个房间。在搜查到墙上的4个顶柜时，崔旭兰显得更加紧张起来。

　　民警在最后搜查的一个柜子里发现塞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皮包。皮包被一个接一个拿下来检查，赵永明站在地上 接，另一个队员站在高处往下递。

　　就在检查到第五个包的时候，崔旭兰冲了过来。赵永明正伸出双手去接侦查员从上面递下来的那个黑色皮包，还没到 手，就被崔旭兰一把抢了过去，紧紧捂在胸前。

　　“这个包肯定有问题。”赵永明意识到。

　　在客厅里的王慈林这时暴跳起来，大吼：“你们凭什么搜我家？”

　　趁王慈林大吼时，崔旭兰将皮包转手递给了王，王又顺手把皮包递给了他母亲李鱼莲。

　　“老人家跑得真快！”

　　从儿子手中接过黑色皮包后，65岁的李鱼莲拉开门就往楼下跑。

　　门立即被王慈林堵住了，侦查员全部被堵在了王家屋子里面。

　　赵永明一把将王慈林拖开，一个叫张鹏的年轻侦查员跨出房门，向楼下追去，一干人等随后一涌而出，跟随其后。一 时间，若干双皮鞋蹬踏楼道发出的“嘭嘭”之声，不绝于耳。

　　王慈林家住三楼，张鹏狂奔到一楼，才把李鱼莲追上。

　　“老人家跑得真快！”赵永明连声感叹。在追李鱼莲的时候，赵永明也怕老人不小心摔倒了，惹出麻烦。

　　“你不知道，老人家裹着小脚啊。”赵永明说。

　　李鱼莲被张鹏截住后，王慈林夫妇也赶到楼下了。黑色皮包一直在王家人手中传来传去，最后落到了崔旭兰手中时， 她又一次把皮包捂在了胸前。

　　赵永明再次出示搜查证。就在这时，李鱼莲从赵身后一把将其手中的搜查证、扣押物品清单和搜查笔录夺下，撕成碎 片。

　　几经周折，崔旭兰被带到公安局，并最终交出了那个黑色皮包。打开一看，侦查员们大吃一惊。

　　谎言的溃败

　　这个黑皮包里装着一部分侦查员们四处寻找而未得的关键物证，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包里藏着数十张王鹏与他的父母 串供的纸条。

　　在其中的3张纸条上，王鹏与父母商量把出生年月篡改为1985年农历九月二十六，以保性命，并嘱咐父母把这个 信息传递给与他相识的人，以应对警察询问。

　　这些纸条全部是从关押王鹏的看守所里传出来的。

　　这一情况引起长治市检察院的高度重视。2005年11月4日晚，由市区两级检察院组成的调查组进入看守所，对 所有监守人员进行集中调查。

　　当天夜间，王鹏被火速转移到另一看守所关押，他的父母也于当天被刑拘。为避免再次出现串供，3人被分别关在3 个不同的地方。

　　长治市公安局城区分局开始扩大调查范围，对涉嫌为王鹏提供虚假证词的相关人等展开侦查。

　　最先在伪证案面前崩溃的是长治市长子县人大代表冯爱英。冯爱英自称是王鹏的接生婆，她曾作证说，王鹏出生于1 985年农历九月二十六。

　　伪证案案发后，冯爱英自恃人大代表的身份能够让她躲避法律的惩处，但令她未预料到的是，这个代表资格在她案发 不到半个月就被长子县人大常委会免除了。11月17日，冯被刑拘。

　　随后的侦查工作势如破竹。赵永明说，那些牵涉伪证案的人们，都变得老实多了。这些人承认，他们并不知道王鹏的 准确出生年月是什么时候。

　　从2006年3月至10月，包括王鹏父母在内的伪证案相关人等，相继受到了法律的惩处。两名看守所监守人员也 因为帮助犯罪分子逃避处罚罪，被判一缓二。

　　伪证案告破后，赵永明才知道2005年11月4日上午王慈林夫妇到公安局时为什么那么从容镇定。

　　当天，在民警将王从搜查现场带回公安局的途中，王从身上掏出一张纸边走边撕。这张纸条是前一天下午王鹏从看守 所里传出来的。事后，民警将那些碎纸屑拼接在一起时发现，上面的内容就是当天赵永明在看守所提审王鹏的内容。

　　那个小院，那棵枣树

　　人们一度对伪证案的告破抱着很高的期望，认为该案一破，王鹏抢劫杀人案就不会再有悬念。

　　事实并非如此。一些奇怪的现象，在伪证案彻底盖棺定论后，依然在法庭上上演。

　　王鹏抢劫杀人案在长治中院两次审结，均被判处死刑。王鹏上诉，山西省高院先后两次开庭审理，最终作出维持原审 法院死刑判决的裁定。

　　在山西高院的第二次庭审中，一个被旁听者忽略的细节引起了记者的注意：已先后被长治市城区人民法院、长治中院 以伪证罪判处徒刑的王慈林夫妇和冯爱英，在王鹏辩护律师周杏梅的强烈要求下，再次出庭作证，证明王鹏出生于1985年 农历九月二十六。

　　山西省人民检察院派出的公诉员拒绝就此质证，以示抗议。

　　坊间认为，群体伪证现象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牵制了对王鹏抢劫杀人案的审判，导致该案严重超期。

　　一名山西法学教育者说，司法的尊严，在王鹏案中被谎言亵渎。

　　而谎言，依然在继续。

　　在山西高院的第二次庭审中，王鹏抛出了又一个噱头。他在庭上说，他和被他杀害的张利萍关系暧昧，并在长治市内 某网吧多次发生性关系，当天他到张利萍家中，就是为了给这段感情一个了结，但是张不从，于是他将其杀害。

　　当公诉人员按照王鹏的说法追问他“张利萍的电话是多少”时，这个年轻人无言以对。经调查，王鹏所说的他与张发 生过性关系的网吧，开业时间是在张被害之后。

　　王鹏还说，是因为自己一时手软，张利萍的儿子才有了一条生路。

　　公诉人悲愤质问：“幸存者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张利萍的丈夫常志明，对那个夜晚的恐怖印象挥之不去。那天晚上11点回到家时，惨淡的灯光从半开的门缝里投射 出来，照在外面的巷子里。他一进家门，就看到了满地的鲜血，登时他就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通过警方的调查材料，常志明勾勒出妻子惨死、儿子受伤的一个大概场景：

　　王鹏骑着单车来到常志明家，对他的妻子张利萍说，想请“常志明叔叔”给他找份工作。常妻给王鹏倒了一杯开水。 跟张利萍交谈一个小时后，王鹏离开，随后再次折回来，从后面捂住张利萍的嘴，往她的脖子上划了一刀。

　　儿子常星听见母亲的惨叫声，从楼上下来，王鹏抓住常星的头往地上撞。

　　王鹏拿起张利萍的手机和手包离开前，在这对昏迷的母子脖子上分别连捅数刀，并打开了液化气。

　　如今，常志明常常会在周末回到长治市淮北小区的那个小院，那里有妻子的一张遗照、两张全家福、一棵蓬勃生长的 枣树。

　　6月23日，周六。阳光穿透云层洒进小院，油绿的枣树叶闪闪发光。

　　枣子已经有黄豆那么大了。常志明说，和妻子在这里摘枣的情景，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