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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抹去身份的人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7月23日14:17 南都周刊
曾经,他们都有自己的社会身份,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农民、厨师、木匠;而后来他们只有一个身份,就是窑奴。除了窑奴还是窑奴,除非他们愿意成为打手。 他们也曾经有自己的名字,张银磊、李耀楷、庞飞虎、王孟、陈小军、阿的力……而后来他们只能是大头、眼镜、歪脖子、老新疆、小不点、洋县、大宝、二宝、萨达姆…… 当被搜去了钱和身份证,作为曾经的人,在失去自由和尊严的同时,他们连仅剩的名字也被剥夺了。 在失去名字之前,李耀楷的记忆定格在了郑州火车站那最后的50米冲刺上。 2007 年正月十五,李耀楷说服家人让自己进城打工,这也是河南这个拥有 9700万人口的农业大省中很多人都会选择的人生道路。 拿了家里280元钱的李耀楷和一个同学先结伴到了洛阳,这个从来没有出过大山的孩子打得算盘是,先在洛阳玩两天,再去郑州找那个许诺给自己活干的初中同学。 2天后,尝试了上网、逛公园、溜商场等等新鲜事的李耀楷,发现自己手里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便决定正式实施自己的计划——开始打工。他先给郑州的那个初中同学打了一个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希望他快点过去,那边有个每月1200 元的活等着他,去晚了就没有了。李耀楷冲上了火车。 下午。站在郑州火车站出站口的李耀楷有些不知所措。在这之前,他给那位同学打了三个电话,而同学再也没有接起来过。3个小时的等待后,夜晚时分,一个中年人走过来问他是否找活干,李耀楷好像盼来了救星,问清楚是在郑州东郊的纸箱厂干活后,他连忙应承,小心翼翼地跟在了中年人的后面。 李耀楷不知道,此时此刻,另一个即将成为受害者的少年张银磊也正行走在郑州火车站附近的大街上,刚刚有个正在装修的酒店告诉他,过两天来可能会有活干。他本来是个厨师。 之前的两天,瞒着远在江苏的父母,张银磊辞掉了巩义市师范学校每月600多元的厨师工作,独自跑到郑州要闯出一番天地,理由是,“一堆师兄弟都在郑州赚钱。”然而现实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美好,到处碰壁的张银磊回到了郑州火车站广场前的一个电话亭里,他打算在这里过夜。但他仍然坚信白天那个正在装修的饭店会给他一个机会。 李耀楷此刻早已穿过了张银磊睡觉的火车站广场。在一条巷子里走了200米后,李耀楷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撒腿往回跑。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却没有得到正确的结果。事情确实没那么简单,一辆白色面包车迅速开了出来,车上两个人扑向李耀楷,留给李耀楷的只有朝向巷口的50米距离,可惜他并没能超越成年人的体力,几番挣扎后,李耀楷开始大喊大叫,之后一阵酥酥的感觉从他后脑袭来,黑暗降临。 睁开眼,李耀楷发现自己被叠罗汉一样塞在一辆面包车里,车内还有其他很多人,一个中年人让他称呼自己为“老衡”,后来李耀楷知道,这就是包工头衡庭汉。李耀楷也从此有了一个自己的代号,老衡喊他“眼镜”。 很快,不祥也降临在了附近的张银磊头上。包工头衡庭汉在凌晨1点左右发现了电话亭里的张银磊,张银磊听信了衡庭汉有关副食厂的谎言,被带上同一辆面包车,之后,“副食厂老板”衡庭汉也让张银磊喊他老衡,张银磊从此也有了一个自己的代号——“大头”。 就这样,很快,“眼镜”在砖窑里找到了一个巩义县的老乡——“大头”,而二人此时皆失去了自由。 一个月后,“眼镜”和“大头”目睹了王孟的遭遇。4月18日,当17岁的陕西少年王孟被骗到砖窑里来的时候,几个被称作“带班的”打手搜走了王孟身上仅剩的75元钱,还告诉王孟,必须把钱和身份证交出来,“这样你就跑不了了。”闻听此言,李耀楷被提醒,悄悄的,他把自己的身份证掖进了鞋子中,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年幼的王孟干了一天之后,找到了把自己从西安火车站带来的女人,后来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老衡”的老婆,他祈求这个女人按约定(约定是试着干两天,不行可以走)放了自己,让他回家,然而得到的答复是“你给1000块钱也不能放了你。” 王孟不敢多说,因为他旁边坐着一个头上流血流了三天的人,听人说名字叫申海军,因为刚来不懂得规矩…… 17岁的王孟,18岁的李耀楷,19岁的张银磊很快就从打手的拳头中领会了“老衡”的规矩,这里不允许说话,必须快速干活,谁说话,轻则去桑拿一样的窑里搬几百度热的砖,重则一砖拍过去鲜血横流,其间的区别只在于那一瞬间带班打手的心情。 另外,此处更不需要书信。机灵的李耀楷发现,曾经58岁的江苏人盛在全满怀希望地将一封家书交到“老衡”手上,然而“老衡”出门就将信撕得粉碎,过了一会,李耀楷听到“老衡”对盛在全说:“放心吧,你好好安心在这劳动,信已经帮你寄了……” 从那以后,李耀楷没有一天不筹划着逃出这个鬼地方,而他发现,这么想的人竟然不在少数。 身在窑中的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一批执意寻找他们失踪孩子的河南家长,正在山西乡间奔波。他们把调查目标对准了黑砖窑,顺途解救了一些黑窑工,却与李耀楷们擦肩而过。 相同的身世,迥异的归途 5 月30日,309国道曲亭镇段,一个拄拐的瘸子在一步一挪地沿着路边走着,此人就是刚刚被解救出来的奴工申海军。 38岁的申海军前往的目的地是洪洞县曲亭镇范村。他要去那里寻找自己被拐卖的母亲——58岁的申香兰。 此时的申海军已经不知道是该去寻找母亲,还是去找母亲求救。他的左小腿已经折了,在曹生村砖窑里被几个打手打折腿后,由于得不到治疗,坏腿慢慢按照错误的接口长死,申海军只能依靠拐杖走路。得到解救后,没钱治疗的申海军很快被赶出了医院。 寻找自己的母亲,本来是申海军的使命,然而,这个使命在3个月前被迫中断。当初由于知道母亲申香兰被从河南拐卖到洪洞县曲亭镇,申海军一路寻来,不想距离曲亭还剩仅仅几十公里,就在曹生村受骗,误入黑砖窑。而现在他要继续这个使命。 三个月来,母子二人同在洪洞县内,却互不知晓,相距仅仅几十公里,但母子相会却付出了近百天的苦役和一条腿的代价。当申香兰看到申海军的时候,申海军的小腿骨已经错位,伤口腐烂。 17岁的奴工王孟看到了申海军刚被骗来砖窑时的遭遇,根本不懂规矩的申海军第一天干活就和包工头衡庭汉的儿子衡明洋发生口角,随后被几个打手打得头破血流,“鲜血涌了三天都没止住。”这让年幼的奴工们看得心惊胆颤。 如今,申香兰变本加厉地烧香拜佛,她至今相信,儿子申海军的腿被她求神治好了,而记者的到来也是她求神拜佛邀请的。 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她将窑洞布置得像个破旧的佛堂。一张毛泽东与周恩来并肩而行的画像贴在破烂的砖墙上,画像题着两句对联:开天辟地千秋颂,创业兴基万代铭。画像左侧拱了一张同样大小的观世音菩萨像,观世音下面还端坐着一尊太上老君瓷像,周围供着2瓶高粱白酒,1袋灰蒙蒙的中老年燕麦片。 申香兰之前每天烧3次香,自从儿子申海军出事之后就每天烧10柱。她觉得这样很有效果。 由于上过中学,申香兰能说会写,她拼命地甚至是语无伦次地讲述着2004年自己死了丈夫后,是如何被自己娘家哥哥的媳妇的兄弟骗到了山西省洪洞县,又是如何在吃了几次饭喝了几顿酒之后,被卖到这个村中最破的窑洞中,和一个老光棍过日子。她说,后来,她也跑过,却被追上,打了回来。“现在认了,我都58了,只求能好好过日子。”她说。 想好好过日子的申香兰还记得,当38岁的儿子申海军出现在自己面前,哭着跟她说“妈,我腿坏了,就想见你一面”时,她用了她认为最毒辣、最肮脏的语言,旁若无人地诅咒了殴打自己儿子的“畜生们”。 事实上,殴打过申海军的打手中,有一名18岁的孩子——刘东升,遭遇和申家母子无比雷同。 和申海军不同的是,虽然同被包工头奴役,刘东升却愿意充当打手;同被衡庭汉骗来,他却认了衡庭汉做干爹;明明也是随母亲被拐卖,却对同病相怜的申海军痛下狠手,毫无怜悯。刘东升,这个18岁的少年,在法庭的最后自我辩护中却说出了一个和申海军几乎一样的愿望:“让我再跟我继父见一面。” 刘东升的户籍所在地是河南省驻马店市的一个偏僻山村,是一个在镇上坐拖拉机要1个小时才能到的谷地,刘东升的家就在这片谷地的最深处。 7年前,58岁的光棍汉刘启发花8000多元托人给自己找个老伴,而结果就是刘东升以及他的母亲项志先被从贵州贩卖到此处,当时的刘东升只有11岁,还不姓刘,而很快,一家三口出现在了同一本户口册中。 刘东升的性子时有自相矛盾的地方,这已经是黑窑工们的共识,没念过书的庞飞虎评价刘东升为脑子有问题,念过小学的王孟则说他“认贼作父”,已经念到高一的李耀楷则用了一个时髦词汇形容刘东升:“人格扭曲”。 在奴工们看来,刘东升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他曾经搭救被其他打手暴打的庞飞虎,还好心地把他背回屋;也会把李耀楷筹划逃跑的计划告发给包工头。他会任由所有人叫他“干儿子”而不恼,也曾打骂过很多人,且下手凶狠不留情。 继父刘启发认为,刘东升在法庭上做出的请求以及流出的眼泪再次印证了他自己的矛盾,“想当初他是抓了一个馍就跑了,我还以为他出去玩,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他怎么会想我呢?”显然,刘启发对于这门花了大价钱得来的姻缘并不满意,对项志先、刘东升母子的一去不返也颇多怒气,他把刘东升想见自己的说法归结为“惹了事才想起我”。 “他们母子二人自从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已经半身不遂的刘启发至今无法原谅这母子二人。 申海军、刘东升,两个本应同病相怜的可怜人,几乎同时进入了丧心病狂的黑砖窑,然而很快,其中一个成了黑窑工,另一个则成为一名自相矛盾的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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