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道尊严

　　对老师的回忆其实就是一首诗，有时候是一种红色的欢乐，有时候是一种蓝色的忧郁。欢乐，是因为我们受益甚多， 那是我们最纯真最理想的日子；忧郁，是因为我们被社会改造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世俗，越来越不像个诗人了。

　　所以，与其说我们在怀念老师，回忆师生之情，不如说我们在进行心灵洗澡。

　　□文/黄怒波

　　这是一句被批判了许多年的话。

　　在那些年代，人们不得不从反面的角度评论师道。要打破的是一种被认为过时的、传统的、落后的社会秩序。然而， 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能逃脱内心中流淌和酝酿的师道尊严之情绪。这就是中国文化。

　　在我的心中，自然也有着难忘的师生情结。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以至于读过的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不同的师道、不 同的老师给我留下了不同的印象，在我的心灵中刻下了不同的印痕。

　　最难忘的是谢冕老师。因我自幼爱诗，所以自幼就有一个梦想，那就是长大之后能到

　　如今，这都市的人大多是有文化的，从经济上说，应被归入当下时髦的中产阶级阶层，也就是说生活得不错，不属于 弱势群体。既然有文化，有知识，自然不是娘胎里带来的，肯定是老师教的。可以这么说，提起老师这个词语来，我们的心灵 肯定会冠以一种无法言传的神圣感、尊严感，这种感觉会贯穿我们的一生。比如说，我们回忆到童年、小学、中学、大学，或 者再往上，必然清晰地浮现不同阶段的老师颜面，至于老了时，那可以说是一种回忆的财富，打发时光的经典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老师的形象实际上构成了我们个人的生活场景、价值观念的主干，由此推论，师道尊严。

　　在这之中，我选定谢冕老师专一回忆。他可是中国诗歌界的泰斗级人物，至今诗风活跃，贡献不断，对众多弟子学生 依旧是春雨润物，诲人不倦。而我呢，恰恰是因为写诗论词，当年受教于他，眼下，又继续深交，受益匪浅。

　　谢冕老师身材是不高的，年龄不算大也不算小，今年75岁。说他不大的意思是，他至今秉性不改，极度乐观和开心 ，是个典型的诗人老头。上世纪70年代，上他的课，印象极为深刻。那时，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教师中一大批才子，性格各 异，各有千秋。比如说，上袁行霈老师的课，是一种国学意义上的美学享受，袁老师温润儒雅，沉静有致，授课时徐徐道来， 渐入佳境，整个课堂师生心无杂念，一派足以令当今世人感动落泪的肃穆的治学气氛。最绝妙的是，袁老师一手板书写得让人 陶醉，龙飞凤舞，行云流水，每堂课我都悔恨地、惭愧地不断出现把自己的手剁了去的幻念。因为少年不幸，我的字写得自己 轻易都认不出来。其他如袁良俊等一批才子级青年教师，侃侃而谈，从容不迫，构成了当年的北大中文系一道知识风景线。

　　谢冕老师的课另有特色。我之所以情有独钟，是因为诗歌。谢冕老师大概前三世都是诗人，因为，只要他踏入课堂， 整个课堂就是诗歌的圣殿。一般来说，一堂课下来，他的激情总在90℃以上，他的情绪始终是热烈、明亮的。我最喜欢的是 他在吟诵诗歌的同时,还伴以真诚的身体语言及丰富的面部表情。那时的你会感到，他这个人就是一首美妙绝伦的诗。

　　上他的课，要早些去，否则大教室里连台阶都坐满了人。但坐在前排的学生一般要当心，因为谢冕老师动情之时，他 的唾沫会不小心随美妙的诗句飞散。如今想来，开个玩笑，也算是我的雨露之恩吧。

　　有一次，诗歌作品分析课，谢冕老师挑出文学社创作的一些诗歌点评，整整两节课，点评得精彩万分。在座的作者也 就是同学无不面放金光，得意洋洋。我的心十分酸楚地怦怦在跳。大约是要下课了，谢冕老师突然声调又高了几度，像在森林 里采蘑菇，临了突然发现了一棵人参似的，扬眉一笑说，还有一个同学的诗也值得一读，那时他看着我，点出了我的名字。之 后，他简短扼要地点评了我诗作中的精华与问题。那是我一生难忘的一次经历，被自己一直尊敬爱戴的老师当众表扬，那可是 那个年代的莫大荣誉。这无疑是我一生的精神财富，因为他鼓励了我，肯定了我。自此，我的诗歌创作再没放下。

　　一般人与老师的关系是一种回忆的关系，也是一种茶余饭后的关系。就是说，当你离开学校后，往往或者像一只翅膀 硬了的鸟，飞向了远方，再不归还；或者像一个探索世界、闯荡江湖的浪子，再不回首。但是，我对谢冕老师却不仅仅是一种 回忆的感觉，现在我比大多数人有幸的是，还是因为诗歌，能有机会继续受教于他。

　　大学毕业后，我先是在中央宣传部工作，后到中国市长协会工作，再后来，阴差阳错，不“幸”为商，做了老板。严 格地讲，在做企业的过程中，北大在我身上印下的文化印迹从未消失掉。

　　人们经常评论我是儒商，我宁可说我其实是一个诗商。因为诗歌的美好，诗一样的追求，是让一个人从世俗中避免世 俗的最良方案。

　　虽是这么说，其实自大学毕业以后，诗虽没停了，但与诗歌界，或者说与我尊敬的谢冕等北大老师也一别二十多年。 期间我曾经给谢冕老师发过信，寄过我的诗歌，用意是请他老人家看看我有否长进，也测验一下他记不记得我。结果，泥牛入 海无消息。

　　写诗的人做了商人，半浪漫半“奸诈”地把企业给做大了，有了钱，诗也写得从容了。2003年，腰包鼓鼓地编辑 出版了我的第三本诗集《落英集》，财大气粗，人高胆壮，我的手下一帮人认认真真、轰轰烈烈地举办了一次《落英集》出版 及座谈会。蒙中国诗歌学会和《人民文学》杂志抬举，张同吾、雷抒雁、韩作荣、周明、叶延滨，还有我的领导陶斯亮莅临。 之前，我强烈要求和希望我的老师谢冕及其他老师到来，喜出望外的是，谢冕老师和我尊敬的孙玉石老师还真屈尊到来。特别 让我感动的是，他们认真阅读了我的诗集，还准备了点评稿。时隔二十多年，师生相见，还是在诗的场合，感慨万千，眼泪一 直想涌出来。

　　自此，我们恢复了联系，看到我的老师白发苍苍，但依旧痴情于中国当代诗歌事业，两袖清风，风采依旧。而我呢， 锦衣玉食，豪车达贵，不免心中歉疚。那时我感到，我不但亏欠于我的老师，还亏欠于中国的诗歌和中国的文化。

　　因为这样的场景，我的心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诗人的良知、北大关怀社会、关怀民生的传统激荡着我的心。本来， 在官场打磨，在商界厮混，我已经变得麻木了，企业的生存和利益占据了我的人生。我们以为我们有文化，其实早已把它尘封 在记忆中了。这是以我为代表的一批在中国改革大潮中幸运而生的商人们、企业家们的文化悲哀。在我们是文人时，我们歌颂 的是真善美，我们贴近民众，愤世嫉俗。做了商人和企业家后，谈论的是与对手竞争和管理他人，追求的是利润和企业规模。 我们实际上已作为一个利益阶层生存在社会中。我们在物质、社会话语权上已遥遥超过了我们当年的老师们。但是我们不去碰 文化，不去论人生，不去谈诗歌，也就看不到我们财富以外的疾苦。

　　心灵的变化让我顿悟，我做出了向中国诗歌界捐赠三千万人民币的决定。其中一千万用于支持谢冕、孙玉石、洪子诚 、张剑福几位老师以及年轻诗人、教授臧棣、姜涛等成立北京大学诗歌中心和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以期推动中国当代诗歌的 研究和整理；另一千万捐赠给中国诗歌学会，由张同吾牵头，用于解决中国诗歌界的经济困难；还用一千万成立了中坤帕米尔 诗歌基金，由唐晓渡、西川牵头进行诗歌界的民间交流和国际活动。

　　时至今日，钱按时使用，诗歌活动越来越多，大家都夸我的义举。但我心里明白，我是在还心灵的债。这三千万对中 国诗歌界来讲，是商人的捐赠，也是诗人的回馈，最重要的是，是学生对老师的报恩。是告诉像谢冕老师一样的千千万万个老 师，你们的播种都是会收获的。

　　自此，我与谢冕老师隔三差五在一起，参加各种活动或研讨会，还请谢冕老师到我们管理的景区——南疆喀什地区参 加了诗歌活动。这谢冕老师依旧是心情极好，只要他在场，大家都是快乐坦诚的。我知道曾有关于他的诗歌观点的争论，但在 今天，人们给予他的是普遍的尊敬。

　　如今与谢冕老师相处，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他的胃口。他的牙不是很好，但是他的食量惊人。我和他坐在一个饭桌 上，经常十分忐忑不安地劝他少吃些。比如说在库车的果园里，谢冕老师该跳舞时跳舞，新疆舞的韵味还挺足，乐坏了美丽的 新疆姑娘。吃肉时，他举起近半斤的红柳枝串烤的羊肉串，一眨眼消灭一串，又去拿第二串。吓得我魂飞魄散，要知道，我一 米九的个子，连半串也吃不下。

　　论起喝酒，谢冕老师来者不拒。你若不敬，他就自己喝，喝到满面红光时，像个神仙，帅极了！

　　此外，最让我感动的是，谢冕老师是世界上最坚强的男人。在几年的交往中，我们重要的会议、活动，谢冕老师基本 不落。但我们并不知道，其间，他的儿子身患疾病，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其实他的内心非常痛苦，但是他从来没有让我感到 他的痛苦。我想，他是不想让我们为他担忧，要独自承担人间重负。多么好的老师！多么坚强的男人！这才是真正的中国诗人 ！

　　对老师的回忆其实就是一首诗，有时候是一种红色的欢乐，有时候是一种蓝色的忧郁。欢乐，是因为我们受益甚多， 那是我们最纯真最理想的日子；忧郁，是因为我们被社会改造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世俗，越来越不像个诗人了。

　　所以，与其说我们在怀念老师，回忆师生之情，不如说我们在进行心灵洗澡。在一个新的世纪，去追求一个诗一样的 完美人生。

　　这篇回忆文章杂乱无序，但贯穿着深深的感恩之心、感激之情，有一种反思和忏悔的情绪。如果我们始终能在人生中 如此回忆，那么，我们的老师们得到的将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回报。师道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