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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健:人类最伟大的禀赋是感性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4月01日16:58 南方人物周刊
美国社会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似乎也是惟一一个十足的金钱社会和商业社会。任何人类产品,包括精神的,都要迎 合大众,因为要赚尽可能多的钱,就必须照顾大众口味,这是很可怕的事 本刊记者李宗陶发自上海 钢琴家杜宁武轻抚那架施坦威,一串旋律刚起,王健的左手已在乌木指板上游动起来。舒曼的《梦幻曲》开启想象: 静谧湖水之上,一只天鹅孤身只影,缓缓前行。 3月20日,上海音乐厅里1200多张座椅在黑暗中默默注视两位音乐家排练,聆听舒伯特a小调的优雅,肖斯塔 科维奇d小调的幽默、讽刺和跳跃,弗兰克a小调的时而飘忽时而激昂,还有为加演准备的西班牙《木屐舞》的活泼热辣。 王健左手四指按下、颤动或滑行,像追逐、跳跃的精灵;他的弓大刀阔斧,潇洒雄健。他闭着眼睛,脸部肌肉随音乐 起舞。某一刻你会觉得他在路上碰到一辆坦克——在闭上眼睛的那个世界里。他的抬头纹很深,白发也很明显,统统参与到这 种奇特的头部体操里来。 王健4岁开始学习大提琴,启蒙者是毕业于西安音乐学院、演奏大提琴的父亲,以及演奏长笛的母亲。 “文革”期间,上海东平路一带蒋(介石)宋(子文)孔(祥熙)白(崇禧)四家别墅分别安顿着京剧“样板团”、 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等等。样板戏唱的是革命词,用的是西洋乐器,王健的父亲因此被调到上海,父子俩在院子里用“四旧”拉 革命曲子,没事。 关起门来,父母常放古典名曲。舒曼的《梦幻曲》,“从小听着长大的”;父亲和老师最喜欢的《西西里舞曲》,他 喜欢的埃尔加的《爱的致意》、福雷的《摇篮曲》,后来被收进小品集《梦幻曲集》。 他的生命中有几位“贵人”——小提琴家艾萨克·斯特恩、资助人林寿荣、耶鲁的老师大提琴家奥尔多·帕瑞索特, 领着他从上海音乐学院到耶鲁大学音乐学院再到国际舞台。乐评家郑延益曾说,毫无疑问,王健是第一位晋身国际琴坛的中国 大提琴家。 排练后仔细擦拭的那把1622年的意大利古琴阿玛蒂,是林寿荣借给他的,可以用到他拉不动为止。“林先生早年 在上海音专学习,后来从商,如果能成为一个音乐家,我想他会更高兴的。” 王健珍藏着几张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标注Debut,那是1979年他首次登台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圣桑的《a小 调大提琴协奏曲》,那一年,他11岁,与斯特恩首次公演的年龄一样。 1979年,斯特恩来中国拍摄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他在上海音乐学院见到两位清秀的女教师,林应荣和 邹旭平。她们留着“文革”时期的短发,穿的确凉衬衫,将她们悉心调教的学生王健推荐给他的摄制组。 拍摄那天,穿着运动衫的王健跑进大厅,满头大汗,狼狈地拉起琴来。忽然瞥见摄像机,有点儿紧张。一年后,纪录 片在学校小礼堂放映,王健在结尾处看到自己拉琴的样子,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就被拍进了电影。 王健的演奏被评论家贴了不少标签:浪漫主义的,巴洛克的,浑厚中带柔润的,早期有用脚打拍子的不良习惯……一 致公认的是:他是罗斯特洛波维奇(20世纪最伟大的大提琴家)之外发音量最大的大提琴家;音色明亮有力,又不失柔美感 性。 感性。这个男人通体暗藏感性。无论在他听歌剧《猫》的主题曲《回忆》,还是看阿兰·科诺尔的电影《世界的每一 个早晨》(两个古大提琴家的故事)时,它们都会跑出来,让他欢喜,让他流泪。他偏爱吉他的声音,说它“纯洁”。 他方圆的脸,笑起来呈弯月形的眼睛,构成个人气质中敦厚明朗的部分。 他的才能如此明显。这个春天回响在上海音乐厅和北京国家大剧院的琴声就像他的人,成熟又天真。 这把琴一直由许多著名大提琴家在用,快400年了 人物周刊:马友友用的是杜普蕾的琴,你这把阿玛蒂好在哪里? 王健:名琴很多,制作工艺从前和现在也差不多,只不过这把琴一直由许多著名的大提琴家在用,快400年了,好 比一个人始终在做运动,浑身是肌肉,没有一丁点肥肉。新琴做得再好,木结构的部分没有被反复震动过,反应就迟钝。弓是 马尾做的,有点像人的头发,上面有小颗粒,会跟弦发生摩擦。震动,摩擦,就是大提琴发声的基本原理。 人物周刊: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人或者你自己认识到你是个有音乐天赋的人? 王健:我肯定是很小就对音乐有感觉的,比方一首歌很快就能背下来、在琴上拉出来。我并不很相信遗传,许多大师 的父母都不是搞音乐的。有音乐感觉,没有后天的开发是成不了音乐家的。熏陶很重要。小时候家里一直在放古典音乐,我父 亲找人装了一个配马达的唱机,从磁带厂拣一些废弃的带子回来,接起来听,那种很大的磁带现在还保留着。 人物周刊:那声音嘶嘶拉拉不好听吧。 王健:CD刚出来的时候,很多人觉得不好听,就喜欢LP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这是习惯问题。我觉得CD好像一 张照片,清清楚楚,百分之一百给你;LP像一幅画,有突出和虚掉的地方——它有缺陷,但有一种味道在里面。老唱片里虚 掉的、不真实的部分,可以让你产生幻想。 人物周刊:马友友回忆少年时听杜普蕾的LP,对她五体投地,“她的演奏像马上要跳出唱片向你扑来一样”,你喜 欢她吗? 王健:非常喜欢。她真是一个天才,浑身都是音乐。但她30岁不到就不能拉琴了(1973年,28岁的杜普蕾因 为多发性硬化症停止演奏),那时我还是小孩子,当然后来听过她的全部唱片。我是85年出国,她是87年去世的,好像是 10月19日,我在美国巡回演出,有个朋友告诉我:杜普蕾死了。那天我永远记得。 人物周刊:您合作过许多顶尖乐团,对哪些指挥家印象深刻? 王健:指挥里我最崇拜的是阿巴多。有人说过,谁接了柏林爱乐,谁就是音乐皇帝。以前是卡拉扬,卡拉扬去世后就 是阿巴多。七八年前,阿巴多生了一场重病,差点没活下来,后来动大手术,差不多整个胃切除了。他生病前后,我都跟他合 作过,之前当然也很棒,但他病好之后的指挥简直神了。接近死神然后回来,他对音乐的理解比生病前要好得多得多——温暖 、慈祥、充满对生命的热爱,充满感染力——完全变了,把一些没必要的东西都扔了。 做音乐家,一辈子追求的就是这个:他的音乐越来越纯粹、温暖、高尚。这很难做到。有些音乐家一辈子都在收集垃 圾,到后来越来越复杂、啰嗦、强求、古怪。 人物周刊:特别想听听你跟皮耶斯(MariaJoaoPires,葡萄牙女钢琴家)和格里摩(DavidGr imal,法国小提琴家)的合作经历,因为我有他们的唱片,很喜欢。 王健:啊,那我要告诉David,他一定会很开心。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去巴黎常找他玩。 跟皮耶斯是多年的友情。1994年我从美国转去欧洲发展,就是因为她常邀请我跟她一起在欧洲演出。她的钢琴演 奏是我听到的最温暖、最动人、最虔诚的一种,那种柔美里头是有骨头的:有距离,有尊严。她常常会拒绝演出,说“我今天 没灵感,不演了”,就这么任性。刚到葡萄牙时住在她家,在一个农场里,她最喜欢为朋友们演奏,点好蜡烛,大家坐在地毯 上听,她一弹就是三四个小时。啊,那几小时真是在一个美妙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心烦的事,看什么都顺眼,lifeisc omplete。她是一个纯音乐家,我常说她要是有我一半的事业心,影响肯定比现在大得多。 人物周刊:你说的事业心跟商业有关? 王健:对,对商业的尊重或妥协。她决不妥协。阿格里希(阿根廷女钢琴家)也是这样。我发现很多女人都没男人虚 荣心强,她们把那些看得挺淡的。我夸奖她们弹奏得好,一点反应也没有,说她菜做得好,房间布置得漂亮,开心得不得了。 生活中什么东西重要,她们的选择跟我们不一样。 古典音乐是精神, 流行音乐是娱乐 人物周刊:你对作曲家有偏爱么? 王健:经过几百年淘汰,今天能留下来的古典音乐都是好的、有价值的。作曲家各有风格,而且不是所有作曲家都给 大提琴写曲子。要说偏爱,巴赫的“六首无伴奏组曲”几乎是所有大提琴家的宝贝,六六三十六(每首含6支曲),简直是一 份特别的礼物。我很喜欢巴赫的音乐,他的作品跟中国古典哲学和美学是相通的,比如说孔子告诉我们“怎样做一个好人”。 巴赫是个虔诚的新教徒,他那些是从教堂里出来的音乐啊,直接跟上帝对话,有神性,表现一种非占有的爱,一种有距离的关 怀。 我在国外常常被问:中西文化相差这么远,你怎么能理解古典音乐?我就回答:你错了,你说的西方文化是美国文化 、是现代概念下的文化,它跟古典音乐的世界格格不入,中国传统文化跟古典音乐反而接近。他们才不懂古典音乐呢! 人物周刊:古典音乐对你而言是什么? 王健:是一种审美,是对精神世界的追求。流行音乐是一种娱乐,100首里能挑出几首好的,其余都是垃圾。 人物周刊:在演奏那些前人演奏过无数遍的作品时,创新会不会很难?会不会令你感到压迫?你会为创新而创新吗? 王健:人类到今天千万代人,每代人都恋爱,爱上对方的那一刻的化学反应都一样,但每一段具体的恋爱会bori ng(令人生厌)吗?不会。爱上的感觉永远是神圣的,不可替代的。小时候我可能想过刻意创新这件事,但现在我绝对不会 。牵着马走不如骑在马背上走,逆流而上不如顺水而下,音乐不能强求,应该水到渠成。在那一刻你感觉应该怎样演奏,就怎 样演奏,不要管手法对不对,这是我的看法。 人物周刊:你这么做,是不是很容易引起争议? 王健:我经常被那些乐评家批评的,但我不在乎,我知道他们是错的。 人物周刊:你觉得自己的演奏最突出的特质是什么? 王健:我觉得我的演奏比较有歌唱性,比较适合大提琴这种乐器。每个人的风格不一样,但最后你被触动、浑身起鸡 皮疙瘩的那一刻,会忘记他是怎样演奏的,所谓句法对不对都不重要了。我认为鉴定一种演奏好或不好,就看它能不能进入你 的灵魂,让你感动。 人物周刊:你怎么理解音乐的表现力? 王健:人们到现在也没研究清楚,为什么这样乐器配那样乐器就好听,为什么加进一段和声就美妙无比,这是理性研 究不出来的。我觉得人类最伟大、最宝贵的禀赋是感性,是你计算不出、无法归纳、或者还不知道的那些东西。平时你很理性 ,知道自己渺小,但听一段好的音乐,有一刹那你会突然觉得神圣,灵魂不再孤独,那一刻你好像超出了,有些东西被打破了 ,但你没法解释。 人物周刊:音乐家都像你这么感性吗?听说你看电影特别容易掉眼泪。 王健:不,很多音乐家是非常理性的。但我一直认为人类的感性比理性更珍贵。 美国让高尚艺术走向死亡 人物周刊:你听爵士、摇滚或电子音乐吗? 王健:爵士我喜欢艾拉·费兹杰拉德,对音乐的理解,一些歌剧演员未必比得过她。一般的爵士,表现那种萧条、放 弃、回到零点,跟我的性格不太相符,听着就不太过瘾。POPMUSIC、R&B我也听,有些挺棒的,节奏感那么好,但 100首里能挑出一两首就不错了,所以就没那个耐心去听。电子音乐听得不多。流行音乐里有太多滥竽充数的东西,泥沙俱 下。 人物周刊:斯特拉文斯基说自己本应“像巴赫一样过一种默默无闻的生活,为自己的目标和上帝定期创作”,却不得 不受到出版商、音乐节、留声机公司、指挥家的广告和他自己的广告的干扰,你有类似的烦恼吗? 王健:美国的崛起为艺术文化敲响了丧钟,是高尚艺术走向死亡的起点。美国社会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似乎也是惟 一一个十足的金钱社会和商业社会。任何人类产品,包括精神的,都要迎合大众,为他们服务,因为要赚尽可能多的钱,就必 须照顾大众口味,这是很可怕的事。好莱坞是有能力拍出精神境界很高的电影的,但它不能也不愿意那样做。 人物周刊:我们现在不也在走这条路么? 王健:这很可怕,很危险。现在全世界都跟美国学,所有东西都得卖给金字塔底部的人,一切都得符合商业原则,就 没有高尚文化了。斯特拉文斯基说得太好了,我还以为就我们在抱怨呢。巴赫那个年代,他不用考虑赚钱,就负责照顾好人的 精神。李白、杜甫要在街头卖诗谋生,我们还有好诗么?要是他们当年也上百家讲坛,我们早没戏了! 人物周刊:看来你有强烈的精英意识。 王健:你可以这么说。人生来都是无知的,你得经过努力才能变成精英。商业没有错,做个老百姓也没什么不好,但 不能鼓励大家都做一辈子傻蛋,这是不可以的!这样社会会变得越来越没有质量,创造力萎缩,大家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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