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绿黑白说《西游》

　　文/骆玉明

　　他使用的是一根金光闪闪的大棒，乃“光棍”是也；他也从来不对异性发生兴趣，决不被家庭牵累，永远光棍一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西游记》研究方面有一种流行的观点，就是认为孙悟空的形象是“农民起义”的象征。你看他 闯龙宫、扰地府、闹天廷，叫嚷“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对统治秩序造成了多么大的破坏！按照崇尚“造反有理”的时 代精神，孙悟空差不多是一个革命英雄了。动画片《大闹天宫》能够拍得那么生气勃勃、大快人心，就是因为有着这样的精神 支柱。这种革命化的阐释，可以称为“红色《西游》”吧。

　　但是孙悟空是有问题的。他造反失败，并没有高呼革命口号壮烈牺牲，而是乐不颠地撅着个猴屁股跟随唐僧上西天取 经去了，路上遇到麻烦，不是拜佛便是求神，完全和从前的敌人站在了一起。有人解释这是农民革命不彻底的表现。但回想孙 悟空造反的过程，他显然从未提出过任何具有政治意义的口号。

　　水浒梁山还多少讲究“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算是有点社会意识，花果山上高扬的“齐天大圣”的旗帜，不过 是抬高个人的表现。而正是因为缺乏政治主张和革命理想，孙悟空转向毫不困难，可见红色的阐释虽不为无效，终究有其局限 。

　　因此有另一种解释产生：孙悟空其实是个江湖豪侠、绿林好汉。“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子对“侠”的原 始定义，强调了这类人物依恃勇力蔑视一切约束、任意冲决法规禁令的行为特征。虽然“侠”也常与“义”相连，但他们对“ 义”的理解非常活泛，纵情任性，快意恩仇，才是豪侠最大的快乐。不仅悟空动辄掣出大捧要打折人孤拐，就连猪八戒在取经 路上因为受苦遭累而发牢骚，也曾如此回忆往事：“当时我做好汉，专一吃人度日，受用腥膻，其实也快活。”活脱脱一副山 大王嘴脸。

　　需要注意到孙悟空的“棍子意象”。他使用的是一根金光闪闪的大棒，乃“光棍”是也；他也从来不对异性发生兴趣 ，决不被家庭牵累，永远光棍一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是鲁智深对自己人生的写照，孙悟空与之英雄同调。要得如此 ，才能自由自在，“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李白《侠客行》)。而八戒之不如悟空，不仅是武功高下的问题，他老是牵 念老婆的炕头，损了多少豪侠意气！

　　说到“绿林”，与“黑社会”其实相去不远。在中国人的语言习惯里，色彩也是有价值高下的，“黑”的等级最低， 比如坏人全叫“黑帮”。其实“黑社会”只是指秘密社会，它游离于正统的社会组织、权力机制之外，自成天地；“黑”和道 德的高下并无直接关系。

　　在《西游记》中，神佛世界是正统和主流，妖魔世界则充满黑社会的气氛。那些妖魔占山为王，划地称霸，彼此称兄 道弟，痛饮狂吃，虽然行为不端，却也有情有义。在追求爱情上，妖魔大胆泼辣、率真直露，尤胜于神佛。要说黑社会是破坏 力量，它又有一种反奴役求自由的气质；从其反抗统治秩序的特征着眼，不能说没有 “革命”意义——在这种情况下，“红 ”与“黑”难分难解。

　　但是，“黑”是非主流的存在，除非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黑”能颠倒为“白”，在黑社会里混一辈子总是 不好，总要走个正道，那就要投向光明，进入“白”的世界；所以悟空头顶紧箍取经去了，遇到从前的同类乃至兄弟，抽出棒 子就打。

　　都说黑白分明，黑道、白道，真的是截然分离的吗？完全不是如此。不仅悟空、八戒他们魔性不能尽除，他们一路所 遇到的黑道妖魔，竟差不多有一半来自神佛世界！简单地说，凡是最后被打死的妖魔，都是没有来头的，完全属于黑社会；而 从神佛那里下凡的妖魔，都有来头，有背景，而且门第越高，魔力越大，不是悟空一帮人对付得了的，并且无论干过什么，最 终还是安然无恙。概括成一句话，可以说：在“白”社会里没有根柢，别到“黑”社会瞎混！

　　《西游记》光怪陆离，诸色纷呈，红绿黑白，交杂难分。小时学到的知识，说是七色相融而成灰，那么人生最终是灰 调？俺真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