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阜阳8年之痒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23日17:42 南风窗

  本刊记者 陈统奎 发自安徽阜阳

  白岩松在《新闻1+1》中“将阜阳CCTV了一把”后,开场白“又是阜阳”风行一时。这一次让阜阳出名的是E V71病毒,截至5月13日,它已夺走本地22名孩子的生命,震惊中国。

  5月8日,雨后阜阳,乌云遮天,冷风飕飕,街道上行人稀疏。早上9点,记者赶到阜阳市第二人民医院时,大门右 侧临时搭设的婴儿急诊室已经挤满人,而出租车还在不停下客,都是几个大人加一个抱在怀里的婴儿。大人们一鞋污泥,“他 们都是农村来的”。

  离开医院,记者乘车在阜阳城内转,几处碰见环卫人员正在撒石灰消毒,“阜阳大街小巷大扫除了一遍,所有公厕免 费使用,路边摊点一律被叫停”。此外,闹市区不见一个5岁以下小孩的踪影,昔日喧闹的肯德基和麦当劳生意冷冷清清,“ 幼儿园放假,小孩都被关在家里了”。

  一时间,数百名中外记者聚集阜阳,集束式的报道将阜阳放在解剖台上,早前两天,市委书记宋卫平向媒体坦言:“ 阜阳的‘身体’还不够健康,我们承认有软肋,击一下就能倒。”

  “阜阳钟南山”与留守儿童

  2000年5月,拥有1500万人口的皖北阜阳市被一拆为二,涡阳县、蒙城县、利辛县划归新设立的地级亳州市 管辖——此前县级亳州市于1998年划出阜阳直辖安徽省。瘦身后的阜阳——新阜阳,下辖三区五县(市),人口954万 。

  新阜阳出发之年,就遭遇强烈震荡——时任安徽省副省长、前阜阳市委书记王怀忠因贪腐东窗事发,大批阜阳市及阜 阳下辖区县领导牵扯其中纷纷落马,阜阳因腐败而扬名天下,影响至今。此后,阜阳屡次爆发重大突发事件,震荡最大的是2 004年的“劣质奶粉事件”,又有阜阳市政府及相关部门16名大小官员被追究行政或刑事责任,阜阳政府信誉遭受重创。

  阜阳两任市委书记都把“扭转阜阳形象,发展经济”当成核心工作来抓。2006年10月底,时任阜阳市委书记的 胡连松接受安徽省媒体专访,畅谈“新阜阳”的概念,希望“把广大干部从过去的那种阴影中解脱出来,让他们淡忘过去,重 新开始”。

  2007年11月,宋卫平接任市委书记。宋卫平上任之初便到宣传系统调研,指出要“进一步塑造阜阳良好的对外 形象”,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上任仅半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再次震荡阜阳。

  4年前最早发现劣质奶粉,今年最早察觉手足口病疫情的是同一个人——51岁的阜阳市人民医院质控办主任、儿科 主任医师刘晓琳。不一样的是,上一次她向媒体举报,被质疑为给阜阳“抹黑”,承受了外人难以理解的压力;这一次,她选 择了向政府报告,然而刘晓琳第一时间报告疫情,但求援请求到达卫生部却延宕了两个多星期。

  记者在阜阳采访时,恰逢当地媒体大力宣传刘晓琳,称其为“阜阳钟南山”,其中一个事实令人扼腕——早在4月6 日,刘晓琳就已初步判断是肠道病毒引起手足口病,当日阜阳市两家医院医生联合会诊,“当时,我的意见就是手足口病”。 只是,刘晓琳向记者道出这个实情的时候,已经是5月8日了。

  4年前,“劣质奶粉事件”的受害者是婴儿,4年后的今天,“EV71病毒感染事件”的受害者又是婴儿。两次公 共卫生事件都指向这个农业大市、民工大市的软肋——青壮年劳动力外流后,大量婴幼儿留守在老人身边,而农村公共管理和 服务供给严重不足。

  据阜阳市劳动部门统计,全市外出务工人员达215万人,由此产生的“留守儿童”超过40万。官方数字显示,手 足口病患儿,95%以上在农村、大部分家庭经济困难。死亡的婴儿中,相当一部分是留守儿童。

  4年前,在反思“劣质奶粉事件”时,便有人指出,市场执法者的不作为和不法行为是劣质奶粉泛滥的根源。阜阳师 范学院一名副教授尖锐地说,这起事件中,相关政府部门及其公职人员在履行自己职责时只对“钱袋子”感兴趣,“有利大家 争,无利大家扔”,对人民群众的健康等“不感兴趣”,实质意义上的“监督”和“服务”对这些公职人员来说,只不过是“ 形式”或“幌子”。他称这种执法观念为“不良亚文化”现象,实为一种扭曲的官场生态。

  4年后的今天,又闻乡村医生王东军宣扬注射他的免疫球蛋白即可预防EV71疫病,所幸被阜阳市手足口病防治工 作督查组暗访发现,严加惩处。而太和县三塔镇派到李陈村的包点干部李培勋等3人因不在岗,致使王东军乘机谋利,被太和 县委勒令写检查。

  农村医疗,三道防线失守

  何康(化名),一个在阜阳市开出租车谋生的阜南农村青年,给记者讲述了自己家的故事。20多天前的一个早晨, 何康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夜里侄儿手上起泡,凌晨两点送到阜南县医院,医生不知道啥病,叫他们回家观察一天。

  “当时很气愤,医院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我弟弟、弟妹都在外面打工,我爸我妈帮他们带小孩,他们都是50多 岁的老农民知道什么?”何康挂上电话,立即开车回去把侄儿接到阜阳市二院治疗。由于救治及时,侄儿5月9日已顺利出院 。

  这并非个案。5月4日,阜阳市手足口病防治指挥部就通报处理了3名责任人,颍泉区邵营卫生院在一个手足口病患 儿症状加重时才给予转诊,两名医生被记大过处分,医院副院长被撤职处分。

  事实上,这一次“EV71病毒感染事件”并非阜阳独有,信息公开后,全国25个省市自治区包括港澳台地区都出 现手足口病疫情,甚至海外的新加坡也忝列其中。不过,发病例最多,死亡病例最多的却是阜阳。

  主要原因在于,阜阳众多农村患儿,历经乡村医生、乡镇卫生院乃至县医院误诊——先后得到感冒、皮肤过敏或者药 物过敏等各类诊断,当最终到达阜阳市第一人民医院或第二人民医院(当地的传染病医院)时,病情往往已发展至最后阶段。

  在颍泉区周棚办事处庙西村,记者见到了50多岁的张明强(化名),他还处在失去孙儿的悲痛中,“一个多月来精 神萎靡,什么事都无心干”。老人回忆说,3月28日孙儿张海浪有点发烧,便请“大队医生”看,医生说是感冒,打了吊针 ,并灌肠治疗。4月2日下午4点多钟,1岁多的张海浪病情突然加重,嘴巴开始泛青,眼睛有点泛黄,不停地出汗,张明强 这才赶紧跟儿媳一起将孙儿送往颖泉区医院治疗。4日晚9点,张海浪无治身亡,“医生说死于肺炎”。

  “任何人都没想到是这种病,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这种病,不知道怎么治疗。”39岁的乡村医生苗志刚对记者 说。另一名乡村医生王治刚亦说:“开始是没注意,没重视,以为是平常的春季传染病。”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后,阜阳市规定 ,发烧37度以上的婴儿,乡村医生一个都不能收,一律送往镇医院,由镇医院初诊和转诊。

  官方数字显示,目前阜阳全市约有1.8万名乡村医生,每千名农业人口拥有乡村医生2.08人,覆盖率不算低。 但据阜阳市一名乡镇卫生院医生介绍,很多乡村医生根本不具备医生资格,大多为“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看病打针”的赤脚医 生,但“找不到人代替,只能凑合着”。《阜阳日报》便报道,去年临泉县“组织乡村医生从业资格补考报名139人”。而 这些乡村医生,“好多传染病都没听说过,SARS那时搞了一些培训,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对于阜阳市农村卫生工作现状,卫生局局长曹化之曾如此描述:农村卫生工作中存在着基础设施差、技术人员匮乏, 传染病、地方病严重危害农民健康,农民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现象日益突出等问题。面对这个现状,去年9月,在阜阳市农村 卫生工作会议上,市长孙云飞强调:乡村医生要全部达到中专学历,90%以上要接受定期在岗培训。

  5月2日至3日,阜南县举行了全县手足口病(EV71感染)防治知识乡村医生全员培训班,分批对全县29个乡 镇及工业园区的2200多名乡村医生进行集中培训。当地媒体报道称,“如此大规模培训乡村医生,在全市各县(市)区尚 属首次”。

  4年前,在查找“劣质奶粉事件”原因时,人们发现,贫困的阜阳农村的低消费能力,使得价格低廉的劣质奶粉拥有 了市场基础。4年后的今天,“低消费能力”再次起作用,比起大医院的昂贵药价,农民更喜欢乡村医生,既便利又便宜。糟 糕的是,作为中国农村县、乡、村三级医疗网的第一道防线,这次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乡村医生并未起到预警作用。

  更令人吃惊的是,阜南县是这次疫情的重灾区,但连阜南县医院亦未起到预警作用,三道防线通通失灵,把不堪一击 的阜阳市农村医疗体系暴露无遗。

  于是,为抗击手足口病疫情,阜阳市不得不采取政治动员,实行分级责任制和乡村干部、乡村医生包保责任制,所有 乡镇干部、村干部不得离岗。乡村医生每天两次去查问辖区所有5岁以下儿童体温,“村长每天来两次询问结果”。

  官风与民风的互动

  政治动员是一时的,手足口病疫情亦终究会过去,而这场灾难无疑已使这座城市的形象再遭重创,宋卫平们“需要时 间来整顿和改变”。手足口病疫情,虽说直接原因是“卫生意识不强,自身卫生做得不好,乱扔垃圾等”,但已经有人把深层 原因指向环境污染问题。

  记者随机寻访了阜阳市城区周边的10余个村庄,所到之处,沟、河、塘的的污染,以及路边随地倾倒的垃圾给记者 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是从阜阳到苏屯乡,途经105国道,经宁老庄镇走乡镇柏油路往苏屯乡,与柏油路并肩同行的是一条 排涝沟,沟水严重污染,水面上浮着一层绿藻。令人惊奇的是,人们正在水沟上面盖楼房,准备做水上人家。

  “房子盖好以后,这些人吃喝拉撒都排到沟里。夏天发水期,小孩喜欢在这条沟里洗澡,太可怕了。”记者停车向农 民打听这是谁盖的房子,“这是新农村建设,乡镇政府批给私人盖的”。车到苏屯,沟河上盖“水上人家”更是既成事实,沟 渠两旁,立起两排新修的楼房,有些则还在建造。而这些排涝沟的污水将流入泉河,并经泉河流向阜阳市区。

  据报道,3月21日,宋卫平带领阜阳市几大班子及市直有关部门负责同志,来到九里沟垃圾处理场做“环保调研” 。展现在这位新官面前的是这样一幅景象:占地100多亩的处理场内,各种塑料袋、果皮等生活垃圾堆积如山,气味难闻, 几分钟时间内,等候倾倒垃圾的环卫车已排成长队,阜城每天400至700吨生活垃圾多被运至此地倾倒处理。宋卫平指示 ,阜阳应借鉴外地垃圾焚烧发电等处理生活垃圾的成功经验,尽快解决阜城生活垃圾的环境污染问题。

  显然,宋卫平早就注意到环境问题。手足口病疫情暴发后,宋卫平又在阜阳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爱国卫生运动。去颍泉 区周棚办事处庙西村采访,从省道拐进乡村公路后,一路上,见到不少横幅,上书“搞好家庭环境卫生,保持室内外环境卫生 ”等口号,一直挂进庙西村距离村民张明强(化名)家不远为止。

  张明强告知记者,阜阳市领导、颍泉区领导都来过,送了2000元慰问金。然而,虽然这场爱国卫生运动在阜阳城 区、各县城以及乡镇政府所在地都已响应起来,但记者走访中却发现,唯独农民还没被动员起来,沟塘里依然垃圾漂浮。耐人 寻味的是,一些乡镇公路边的垃圾堆,被人用黑色塑料薄膜遮起来。

  随意采访一些农民,都知道要“注意个人卫生”了,但对村里的公共卫生却无人闻问。对淮河沿岸村民的心理,南京 大学历史系教授李良玉有一个精辟概括:“恶劣的环境激发出他们的生存欲望,包括对自然的抗争,对社会的抗争和对暴政的 抗争。”一个事实是,王怀忠时代,阜阳地区政治风气败坏,无视民利,为民请命的干部多被压制,埋下干群不和谐的种子。 影响至今,村民对政府行为有逆反心理。

  当时阜阳曾经流传过四句话,“风气坏了,经济垮了,思想乱了,人心散了”。2001年,阜阳市搞民意调查,群 众对干部队伍的满意度不足30%;去年,再做调查,这个数字升到了72%。阜阳前任市委书记胡连松曾对记者说,如何转 变干部作风是他花精力最多的一个问题,“一年不开除几个人,对下面就没有震动,那是不行的”。

  在清除“王怀忠遗产”时,胡连松曾大力整顿治吏。经过7年的努力,阜阳党风政风有了较大好转,但仍有一个问题 留给新任市委书记宋卫平——当地人称之为“带病干部现象”。很多当年涉案干部,因情节轻微被留在干部队伍里了,但这些 干部基本被冻结提拔,仕途被拦腰截断,“工作没有激情,没有朝气,平平淡淡”,成为无过便是功的太平官。

  “80年代至90年代,阜阳假大空的东西多,官风也不是太好,投资环境差;2000年后,受几个腐败案件影响 ,阜阳处于观望期,步子很小,官风、民风都在经历一个痛苦的转变过程。”阜阳师范学院一名教授对记者说。

  新书记的责任

  “爱国卫生运动”在农村的遭遇,从一个侧面反映阜阳政治生态的复杂性和微妙所在。这次“EV71病毒感染事件 ”,舆论再次把焦点指向阜阳政治生态,认为缺乏敢为敢当的干部是阜阳疫情不能及早公开的根源,甚至问责阜阳分管副市长 ,要求其引咎辞职。

  “对于人们关心的政治生态,我们在努力树立正确的用人导向,让真正想干事、能干事、品行良好的人走上领导岗位 ,取信于一般干部,取信于普通群众。”面对问责声,宋卫平承诺。

  阜阳师范学院的一名教授对记者说,阜阳必优先治吏,一支“有才能有朝气的干部队伍”才能“打破阜阳官员稳定保 守的思想状态”,从而革新执政理念,走向一个环境友好、亲民富民的新阜阳。

  宋卫平上任阜阳是一个颇有寄托的任命,此前他任安徽省交通厅厅长,再从其拥有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学历的背景看, 安徽省起用他,意在让其到阜阳后主抓基础设施建设和发展经济。不料,“EV71病毒感染事件”打乱了宋卫平的阵脚,并 将吏治、农村公共卫生、环保等问题混结在一起摆在他面前。

  从2005年起,阜阳经济步入快速发展轨道(此后连续三年两位数增长),出现房产热,城市各处大兴土木,同时 开始治理沟河塘环境,建设沿河开放式公园,城市开始“变高、变大、变美”。但一年财政收入30亿上下(2007年为3 2.2亿),却要为954万人提供公共服务,“财力有限”仍旧困扰新阜阳的执政者。

  回看宋卫平就任以来的公开活动,几乎都是调研,而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工业园区,到每一个区县,工业园区必是保 留地点。5月5日,宋卫平前去阜南县检查手足口病防控工作,行程中又有考察阜南县工业园区的内容。

  事实上,新阜阳的梦想是打造皖北商贸物流中心城市,但时间表并不明朗。可以预见的是,疫情之后,“坚持工业化 与城市化双轮驱动”仍会是阜阳未来的发展战略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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