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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福明:每一次思想解放都是民主运动
总第83期【1978年5月11日 《光明日报》发表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胡福明
1935年生于江苏无锡,江苏省政协原副主席,是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报》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 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主要作者。
曾任南京大学政治系(后更名哲学系)党总支副书记、副系主任、副教授、教授,1982年11月调至江苏省委工 作,历任江苏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部长、省委常委、省委党校校长等职,后担任江苏省政协副主席(至2001年2月)。
胡福明参与撰写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刊登后,被认为是第一次思想解放的先声,人称“春风第一枝”, 该文掀起了全国范围内的真理标准大讨论,为否定“两个凡是”、进一步反思“文革”和推进改革开放奠定了理论和舆论基础 。
1978年6月2日,邓小平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讲话,指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反对本本主义,强调来 个思想大解放。
批“两个凡是”,准备坐牢
新京报: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报》发表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掀起了真理标准大讨论,已成为 时代转折和改革先声的符号,为什么是你写这篇文章?是偶然的吗?
胡福明(以下简称胡):我在南大是搞哲学专业,拥有专业的敏感性,这也是我对“文革”灾难的反思的结果。我在 “文革”中先被打倒,后来成为逍遥派,一路看过来,变成观察者。为什么后来我写文章?因为我痛恨“文革”。
新京报:在“文革”中有哪些遭遇?
胡:1966年6月上旬,我被作为匡亚明(时任南京大学校长,当时被划为“修正主义分子”)黑帮分子打倒,所 有的“黑帮”待遇我都受到了。女儿那时只有2岁,被人骂为“黑崽子”,哭着跑回来。这不仅是我一家的遭遇。我后来能够 批判两个凡是,与“文革”灾难太普遍有关,老百姓穷透了,苦透了。
新京报:怎么又成了逍遥派?
胡:我被批斗一年后,那些人到我家乡调查我。发现我是“红五类”。就把我放了。他们要我参加他们的组织,我不 去,因为我不理解,想不通“文革”。所以我就成了逍遥派。
新京报:那又怎么成为观察者的?
胡:江青、林彪这伙人,我一开始就很反感,林彪叛逃死后,上面通知参加党员大会。气氛很神秘。每人发一张票, 排队参加,一个支部一个支部地清点人数。妻子问我,什么事?我说党内出大事了,林彪反党!
结果进礼堂坐下来,不出我所料,上面通报第一句话就是:“关于林彪反党……”,我当时就笑了。(笑)所以我当 时预测,江青一伙肯定也逃不了。
新京报:但是“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出笼是 你没有料到的吧?
胡:是的。江苏省批判“四人帮”的大会我第一个发言。我认为中国历史转折的时机到了,当时写了很多文章,以为 春天来了,应该拨乱反正了,邓小平要出来工作了,中国要一心一意搞现代化建设了。
但是,我们太天真了。1977年2月7日,两报一刊发表了“二七社论”,“两个凡是”出笼,批判“四人帮”突 然降温,拨乱反正工作开始变得寸步难行了。后来我才弄清楚是“两个凡是”在作怪。
新京报:所以你想到写文章批判。
胡:我仔细研究,觉得这样的提法不好,“两个凡是”等于说“文革”的理论路线政策都要维护,都要贯彻,那么人 民群众要求邓小平同志重新出来工作,就不可能了啊,那么许多冤假错案都不能平反了。
所以,大概到1977年4月,我开始酝酿写文章了,观点已经明确了,就是要批判“两个凡是”。
新京报:当时担心被整吗?
胡:我不晓得“两个凡是”是华国锋提的,我只知道是两报一刊发表的社论。“文革”以来,中央最高领导人的意见 一直都是通过两报一刊社论来传达。所以批判两报一刊的社论就会被指责为反党反中央嘛,这个罪名可大了。
而且“两个凡是”打着高举毛泽东思想的旗子出现,那我批判“两个凡是”就会被指责为否定毛主席,在中国没有比 这个罪名更大了。所以当时心里有点虚啊,要准备坐牢的。
运用斗争策略,趴在木凳上写出文章
新京报:当时担心家人被牵连吗?
胡:我不能和家人同事商量。越是这个题目,越是不能商量,一人做事一人当,千万不能跟他们商量。一旦事发,肯 定牵连。
南大校园当时私下批“文革”的很多,但是没有听说批“两个凡是”,因为大家没有发现“两个凡是”问题。我发现 了“两个凡是”的问题,我只能一个人去搞。
新京报:当时的心境很孤独?
胡:犹豫了个把月,最后还是战胜了自己。
新京报:事后证明你平安度过了。
胡:“两个凡是”是两报一刊发表的社论,当然不能把“两个凡是”写在标题上,公开“宣战”。一个老同志警告我 说,不要学《三国演义》里面的许褚,赤膊上阵,要能够保护自己,自己要站住了,才能够打仗。
新京报:那你是怎么做的?
胡:我懂了,要有斗争策略。因此我千方百计回避“两个凡是”,我决定将林彪的“天才论”和“句句是真理”作为 替身来批“两个凡是”,这些与“两个凡是”本来就是一个东西嘛。读者一看就能够明白,我就达到目的了。我的选择就是从 理论上、哲学上彻底否定“两个凡是”。
新京报:成文过程听说也颇费周折?
胡:是的,1977年6月底,正要动手写文章了,妻子被查出患了肿瘤,开刀住院。我在病房外的走廊里陪护,蚊 子很多,也很热。整个晚上睡不了觉,我就找个木凳放在走廊里,趴在上面,查资料,写提纲。花了好几个晚上。7月,妻子 出院,正好放暑假了,我把文章写出来了。然后一遍遍地改,改得密密麻麻地再重新抄,改了好几遍。
文章是独立思考的结果,未受人指使
新京报:后来有人认为你写文章是受指使,配合邓小平复出的需要。
胡:那是凭我的独立思考的结果。当然后来我知道小平早在1977年5月24日就批了“两个凡是”。但是那时只 有很小范围内知道这事,那时我们省委书记都不知道,我更不可能知道。
新京报:文章是怎么发表出来的呢?
胡:文章写好了(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但是找谁发表呢?此前,《光明日报》哲学组组长王强华来南 京参加江苏省委党校的一次理论讨论会,会议休息期间,王强华通过别人跟我认识,他当时要我给他们写文章,我说好。
所以,9月份我将稿子寄给了他,但是几个月都没收到回信。
新京报:当时可能是话题敏感,他们不敢发?
胡:我不知道。文章寄过去后三四个月没有回信,到了1978年1月,我终于收到王强华的信和文章小样。说要我 写得严谨一点,不要给人家抓住小辫子。这样前后又修改了几次。
新京报:最终发表的过程是什么样的?
胡:1978年4月下旬,我到北京去参加全国哲学讨论会,在《光明日报》见到了当时的总编杨西光、理论部主任 马沛文,还有孙长江,王强华。
杨西光告诉我,本来准备在4月2日的《光明日报》哲学版上发表,但是他看了这篇文章,觉得很重要,发哲学版太 可惜,他要把它放到头版作为重要文章发表,不过他强调说文章要修改,加强它的战斗性。
我住在《光明日报》招待所,继续修改。我在修改文章的过程中吸收了杨西光、马沛文、王强华、孙长江、吴江提出 的意见。孙长江在文章的修改上,花了很大工夫,提高了文章的质量,做出了贡献。我最初定的文章题目是《实践是检验真理 的标准》,后来,我改为《实践是检验一切真理的标准》,以后我又把“一切”二字去掉。最后,杨西光加上“唯一”二字, 成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后来知道,文章是要先由胡耀邦亲自审定。最终决定先由《理论动态》发表以后,《光 明日报》第二天再公开发表全文。
新京报:文章发表后,遇到压力大吗?
胡:这篇文章出来后,有一段时间很紧张的。到了6月初,一天早晨我在广播里面听到邓小平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 的讲话,里面讲到了理论与实践统一,我只要听两三句就懂了,当时感觉就很轻松了。
文章发表后,家人和同事都支持,都很高兴。特别是南大的老师、同学,都是一个调子支持我。家人开始不知道我的 文章是什么内容,也不知道这个风险,后来知道了已经时过境迁了。
新京报:反响怎么样?
胡:文章发表过后,我到各地去宣讲了六十多场,是各省市的单位自己来请的。我继续写关于这方面的文章,在很多 刊物上发表。
反思30年改革开放,要坚持继续解放思想
新京报:今年是改革开放30年,大家公认《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催生了第一次思想解放,后来小平南巡开 启第二次思想解放。现在广东等地开始出现第三次思想解放的声音。你怎么看?
胡:什么叫思想解放?破除落后的、过时的、错误的观念,提出新理念、新观点、新思想。如果你只是讲了一些老话 、套话,不讲新话,那不叫解放思想。
讲新话,讲新观点、新思想,就要有言论自由,就要有表达权。言论自由是民主的最低要求,如果连言论自由都没有 ,怎么解放思想啊?邓小平讲得很清楚,民主是解放思想的重要条件。
历史上每一次思想解放运动都是民主运动。五四运动是的,真理标准大讨论也是的。正因为有了这场民主运动,才有 了十一届三中全会,才有了拨乱反正,才有了改革开放的30年。
思想解放和民主是不可分的。思想解放是内容,民主是权利。人民群众没有民主权利,是无法实现思想解放的。没有 民主就没有思想解放。而民主是人民群众讲自己要讲的话,讲自己的心里话、讲真话,如果只讲一样的话,那不叫民主。
新京报:到底该怎么解放思想?从什么地方解放思想?
胡:反对教条主义和本本主义。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思想解放的关键问题是破除本本主义、教条主义。这就是解放 思想的对象,也是我们需要破除的对象。
新一轮思想解放的对象,仍然属于教条主义,属于左的指导思想。新一轮解放思想,应当围绕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 促进社会和谐服务。邓小平说过“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现在需要深化改革,既要进行经济体制改革,也需要政治体 制的改革。
新京报:改革开放30年,现在社会上出现一些论调,一些人怀念改革开放前的日子,认为那时没有房子压力,没有 贫富差距。
胡:必须充分、坚定地肯定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有些现象是改革中必然要产生的,收入分配,拉开差距也很正常。
问题是我们抓得迟了,比如对环境问题,对其严重性认识不够,现在迫切需要总结教训,狠抓。
新京报:你刚说到要继续经济体制改革,下一步的突破点在哪里?
胡:进一步深化经济体制改革,要实行农村产权制度改革,把土地的永久使用权还给农民。农民的土地永久使用权要 可以继承,可以租赁,可以抵押,可以转让,可以入股。
民主建设应小步走、不停步、不断进步
新京报:现在社会上价值观越来越多元。你的一篇文章开启一代思想解放的浪潮也许难了。退休后,更多的在研究一 些什么问题?
胡:我现在在研究前苏联垮台的教训。他们垮台的教训只有4个字———没有民主。
新京报:为什么这么说?
胡:现在有些观念认为是西方反动势力和平演变的结果。这个说法似是而非,根本上是不准确的。
从十月革命开始,世界各国反动派一直想消灭布尔什维克,什么手段都用了,但是没有消灭它。为什么在前苏联有了 原子弹,很强大之后还会灭亡?根本原因是没有民主。
苏共执政后,掌握了全国所有的权力和资源,难免产生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出现特殊化、特权化。而民主和民主政 治可以避免这一切消极腐化现象的发生。
苏联看起来有民主,开大会喊“乌拉”,实际上都是假的。苏联到了后期官僚特权化极其严重,官僚的工资收入是普 通工人的40-50倍。黑海边官僚们的别墅、高级疗养院到处都是,而普通老百姓连基本的蔬菜牛肉和鸡蛋都很难保证。
新京报:改革为什么没有拯救苏联?
胡:到戈尔巴乔夫时,他们的改革已经改晚了。应该在二次世界大战或赫鲁晓夫时就开始改。赫鲁晓夫也改了,但是 指导思想还是计划体制那一套。但是他们的改革力量很薄弱,官僚形成了特权阶层,阻力很大,缺少群众力量支持。
而中国的改革开放之所以能推行。要“感谢”大跃进,文革和反右运动。文革把左的路线,个人专断,个人崇拜的危 害暴露得淋漓尽致,发展到了极点。通过文革,绝大多数人民觉悟了,认识到了左的灾难。文革也把一大批干部打倒了,他们 吃够了苦头,也开始反思。因此他们都起来支持真理标准的大讨论,支持改革开放。
新京报:你怎么看待民主?
胡:民主是由人民参与制定法律,人民按照法律行使自己的权利。包括言论自由,出版,结社的权利,国家事务的参 与权,监督的权利。我们的宪法也写了,权利属于人民,但是需要一系列的具体制度来落实。
现在有些土霸王,权力太大了,没有民主,人民就没有能力监督他们。像前段时间西丰县委书记派警察跑到北京拘记 者的事情,那个县委书记猖狂得不得了,真是无法无天。
新京报:提到监督问题,你怎么看待目前中国的互联网监督?
胡:互联网是一种新的民主形式。我要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互联网这种民主形式还要发展,最好的 方法是参与和引导。
新京报:谈到解放思想,你认为社会主义新闻事业发展方面该如何解放思想?
胡:舆论监督是民主监督的一种形式,应该发扬,这是一件好事,非常值得欢迎。现在的问题是知情权还不够,所以 舆论监督还很难。
我当过宣传部长,也当过全国人大代表,曾经联名提议出台《新闻法》,建议通过法律规范保障新闻业的发展。用法 来管理新闻不是更好嘛,依法治国嘛。新闻法一方面可以规范新闻单位的行为,也可以规范领导部门的行为。依法治国,这里 的法当然也应该包括《新闻法》。
新京报:党的十七大提出,要以党内民主带动人民民主,你是如何理解的?
胡:有些人说中国人素质还没有达到,不能实行民主,这是不对的。你怎么知道他素质没有达到?不是说实践是检验 真理的唯一标准吗?
这些人的担心是一旦实行民主会乱起来。如何实施人民民主,我国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决定:选举民主是第一位的。 我认为,民主建设应该小步走、走小步、不停步、不断进步。还需要党内民主带动人民民主,人民民主来推动党内民主。
□本报记者杨万国南京报道
一日三十年5月11日
●1978年 《光明日报》发表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1986年第二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赛在京举行
●1995年中国成为第六个研制成功磁悬浮列车的国家
●1995年国家“863”计划的重大项目曙光1000大规模并行计算机系统通过国家鉴定
温故知新
干部带头补好真理标准讨论课
据新华社长沙1979年9月9日电中共湖南省委第一书记毛致用在最近召开的全省地、市委宣传部长会议上说:在 湖南,现在的主要问题,仍然是思想解放不够。要继续解放思想,当前很重要的就是要深入开展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
毛致用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湖南省委对开展真理标准讨论的伟大意义的认识是不够的,思想不敏锐,反应 迟缓,没有认真地组织大家联系实际开展讨论。解放思想,端正思想路线,关键在领导。各级领导干部一定要带头补好真理标 准问题讨论这一课。
毛致用在布置全省开展真理标准问题讨论时说,首先是各级党委和各级党政领导干部要集中一定的时间进行讨论。省 委决定在最近组织省委常委、省革委会副主任,各条战线的负责人,各地、市委书记,集中进行一次学习和讨论。要使这场讨 论成为推动各项工作前进的强大动力。
那时流行
“摸着石头过河”
流行时间:上世纪80年代以后 流行指数:★★★★☆
“摸着石头过河”,是不断实践、不断总结经验的一种形象性的说法,是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党的第二代中央领导集 体总结出来的3条经验—————“猫论”、“摸论”、“不争论”中的其中一条。
1980年12月在中央工作会议上,陈云发表重要讲话指出,“我们要改革,但是步子要稳。……随时总结经验, 也就是要‘摸着石头过河’……”(《陈云文选》第3卷第279页)。
邓小平对陈云提出的“摸着石头过河”方法完全赞同。在邓小平看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 ,既不可能在马列主义本本上找到现成答案,也没有任何现成的实践经验可以照搬照抄,所以只能“摸着石头过河”。邓小平 指出:“我们现在做的事都是一个试验,对我们来说,都是新事物,所以要摸索前进”(《邓小平文选》第3卷174页)。
“摸着石头过河”,对于大胆解放思想、积极稳妥地推进改革起到了十分巨大的指导作用,后来成了中国家喻户晓的 一句经典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