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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治区政协委员到一般农民都有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山旭 | 江孜报道
从江孜县城出来,上了通往日喀则的公路,不一会儿就可以看到路边有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上面写着“帕拉庄园”。
如果从这里向班觉伦布村眺望,是看不到庄园的。确切地说,这个西藏保存最完整的贵族庄园,已经被淹没在一片“新农村”的安居房中。包括罗布次仁—— 帕拉。扎西旺久之子,曾经出现5个噶伦的贵族世家后人,也生活在其中某一栋二层楼中。
贵族的荣耀和风险
在仅次于达赖喇嘛家族的贵族第本中,帕拉家无疑是一个特例。即使在20世纪初接受外国旅行者的访问时,他们也坦率地承认自己的祖先是来自不丹的僧人,与古吐蕃并无任何联系。
上世纪20年代,查尔斯。贝尔在《西藏志》中讲述了帕拉家的起源:17世纪,来自不丹西部的一个僧人流亡西藏,他在拉萨还俗参与政治,进入“最高参事会”,这个机构由一名僧人和三四名俗人组成,是最高行政机关。这样看来,这名不丹僧人事实上获得了噶伦的身份。
没有详细的历史文字能够证实第一个帕拉家长的故事。否则,这个家族拥有的噶伦数量,可能增至6个,而不是后来被记载的5个。
帕拉家的土地原来在江孜的重孜。这个新兴的权贵死后只有一个女儿,通过入赘,从其他小贵族家获得男性继承人。
第一个被正式记载的帕拉家的人,是帕拉。丹增朗杰。清乾隆年间,他因为军功而成为噶伦,随后开始像许多成熟贵族家族那样扩展自己的土地和庄园。大概在18世纪80年代,丹增朗杰将主要的封地迁到江孜城东的江嘎,并修建了一个规模巨大的庄园“岗居苏康”。
在第二次对廓尔喀人的战争中,“岗居苏康”被征用为清军首领福康安的行辕。噶厦于是用江嘎的另外两个庄园来交换“岗居苏康”。但是所有这些建筑,都在1904年毁于江孜那场著名的抗英战斗。
经过不懈努力,17世纪中期还默默无闻的帕拉家,终于成为重要的“噶伦家族”。当然,对于贵族来讲,荣耀和风险并存。
帕拉家最后一位担任噶伦的扎西达吉,他的父亲白玛杰布因参与平叛获得了同治皇帝的二品顶戴赏赐,这是对于西藏贵族相当罕见的封授。但很快,扎西达吉就不那么走运了。
据《西藏志》记载,年轻得势的噶伦夫人,曾让印度探险家萨拉特。钱德拉。达斯搭车到拉萨,而后者进入西藏与即将到来的英军入侵存在某些联系。结果,帕拉家差点被没收全部土地,最主要的封地被充公,再由他们支付租金。同时嫁给扎西达吉两兄弟(为避免分家使土地削减,从而削弱贵族地位)的噶伦夫人,与她的另一位丈夫、扎西达吉的兄弟一起被流放。
被战争摧毁的庄园、政治上的失意,帕拉家就这样传承到了20世纪出生的一代人手中。这些野心勃勃、各具性格的年轻人没有想到,整个西藏会在这个时代发生巨变,而他们自己也将成为帕拉这个充满传奇的房名的最后拥有者。
一个家族的姻亲网络
村里的老年人都说罗布次仁长得像他的父亲,帕拉。扎西旺久。
1936年,帕拉家的二少爷扎西旺久从拉萨回到江孜。此时正是帕拉家谋求复兴的节点,而扎西旺久却在给他的家族制造麻烦。
扎西旺久和他的哥哥土登维登、弟弟多吉旺久同属于白玛杰布的第四代后人。三兄弟的父亲早逝,生于1911年的土登维登成为了家长。在人们看来,土登维登身上聚集了帕拉家几乎所有的优点。而过去300年里,正是这些优点,使帕拉家日渐显赫。
土登维登从小就被送到僧官学校,23岁时成为五品僧官。1947年,他成为“卓尼钦莫”,即达赖喇嘛的侍从和副官。此后,他几乎一直陪伴着十四世达赖喇嘛,直到80年代去世。
作为僧官集团的代表,土登维登保守而固执。1951年,他与索康、夏格巴等成为最激烈反对《十七条协议》的人,最终与达赖喇嘛一起流亡。
土登维登使用了古老的办法来巩固自己的家族:联姻。
他为自己的3个姊妹选定了结亲的对象:贵族“仁岗”、“顿康”和“吉普”。
仁岗家本是一个四品中等贵族,但是仁岗家的一个儿子作为第一批留学生被派往英国。他返回拉萨后,受到达赖喇嘛的礼遇,甚至建立了西藏第一个发电站。仁岗家立刻成为整个拉萨上层社会的宠儿。
顿康家属于后藏的贵族系统,一般被认为是后藏四大贵族之一。虽然他们与拉萨的贵族并不能相提并论,但是考虑到帕拉家在江孜的庄园,这桩婚姻更具有现实色彩。
吉普家与帕拉家的祖先在不丹就有密切往来,一同来到西藏。在1904年抵抗英国入侵中,吉普家的男人表现勇猛并因此获得封地,正式成为贵族。随后这家的一个男孩也被送往英国,回来后平步青云,一度担任拉萨市长。
土登维登又让两个弟弟一起娶了“贡桑孜”的女儿。后者虽然不是“亚”家族,但源于五世达赖家族,它的家长则是当时最有权势的噶伦索康的叔父。
离经叛道的爱情
在贵族圈子里,扎西旺久也许是个特殊的人。罗布次仁回忆说,父亲虽然生来就是四品官,但他好像不感兴趣,很多年都没有像他的兄弟一样从政。
对于别有所图的联姻,扎西旺久非常反感。土登维登担心弟弟的情绪会影响与贡桑孜家的关系,就把他送到了江孜。不过,人们很快发现,这个看起来与旧制格格不入的人,同样是一个勤奋而精明的贵族。他把主封地从江嘎迁到当时只有几间屋子的班觉伦布。然后用了大约10年时间,将庄园由西向东扩展,直到今天的规模。
爱情也许是激发扎西旺久智慧和动力的主要原因。他在江孜遇到了一个叫拉珍的女人,即罗布次仁的母亲。
拉珍家一直是帕拉家的下人,她的母亲会酿酒并把技艺传给了自己的女儿。女农奴先与庄园的管家生了一个孩子。扎西旺久到来后,管家就被派往山南的另一个庄园。
地位的巨大落差,使拉珍根本无法成为扎西旺久正式或非正式的妻子。但是罗布次仁说,她掌管着庄园所有的钥匙。后来,在扎西旺久的安排下,拉珍与庄园的管家结婚。
扎西旺久在庄园外专门为拉珍和他们的3个孩子盖了房子。虽然这些孩子不可能享有贵族的待遇,但还是可以和亲生父亲一起生活。
罗布次仁回忆说,上学时带的零食有印度饼干、拉萨薄饼、米花糖以及本地产的甜奶渣。他们可以和父亲一起吃午餐和晚餐,年节时,饭桌上甚至有印度运来的海鲜和洋酒。
土登维登破天荒地默许了弟弟在乡下的幸福生活。也许在他看来,这避免了整个家族的尴尬,特别是不至于使这个庞大家族在复兴中分裂。后来罗布次仁的哥哥作为帕拉家的血脉,甚至被送到拉萨与土登维登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并开始准备进入官场。
当然,也许土登维登以其过人的老练和沉稳,一开始就已料定结果。经过时间的打磨,扎西旺久最终理智地处理了他的婚姻和感情。后来在土登维登的安排下,扎西旺久于1951年晋见达赖喇嘛,并受封官职。1959年,他们与主要在军队任职的三弟一同离开了西藏。
扎西旺久的终老之地是欧洲。他曾经很想回西藏看看,但未能成行。
成为教育基地
帕拉庄园如今已经成为一个教育基地,以展示农奴制的苦难与残暴而著名。每个院落都用汉字标注着让现代人一目了然的名称,比如朗生院写着“奴隶院”。
并不高大的围墙内首先是外院,包括牲畜棚圈和单身朗生的住所。从正北穿过门楼可以进入内院,普通朗生不经主人允许是不能随便进入这个区域的。这个相对宽敞的院落主要用来晾晒各种皮毛。院子北面是三层高的主楼建筑,这是贵族生活的地方。不过单从建筑的高度讲,三层楼与第本家族的身份并不匹配—— 按照惯例,这样的家族应该拥有至少四层楼房。而这是扎西旺久10年经营的成果,可见旧时财富积累的不易。
根据1959年的《西藏日报》记载,帕拉家拥有31个庄园、12个牧场、7000多头牛羊和3000多个农奴。
三层楼的东西南三面环绕着二层楼,这是管家之类人等的住所。东面第一间据说就是拉珍的房子。拉珍后来又与管家生了4个孩子,她在1991年去世。
扎西旺久为拉珍一家盖的房子有3个房间。70年代,罗布次仁又盖了5间新房。
1986年,罗布次仁搬出了这个堆叠着复杂情感的庄园。庄园里已经盖不下又大又舒服的楼房了。
在庄园围墙外不到10米的地方,他盖起了二层楼,邻居就是帕拉家族原来的农奴们。
现在,罗布次仁是县政协常委。在和他流着同一个父亲血脉的兄弟姐妹中,从自治区政协委员到一般农民都有。他们的名字里,都不再带有“帕拉”这个五味杂陈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