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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已经远去的传奇,在他们心里掀起的小小波澜转瞬即逝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山旭 | 拉萨报道
在居委会,也没有人能确切说出顶云家人的住址。后来我们干脆站在雪新村的十字路,询问路人。终于有个婆婆说,你们跟我来吧,我是他们家亲戚。
路上我们知道,她的女儿嫁给了顶云家的儿子。从雪新村的某一个藏式小院敲门进去,一大家人正在打麻将。一个戴着宽边眼镜的年轻人说,没错,这就是顶云家。
布达拉宫墙外的家
顶云家原来在“雪”的墙外,因为那里叫做顶云院,就成为房名。前两年顶云。次仁多吉和老伴去世后,长子次旺仁增就成为这个大家庭里最年长的人。
顶云院是次旺仁增的曾外祖父修建的,他当时获得了大概是整个家族历史上最高的官职:雪勒空的雪尼。
“勒空”是噶厦的办事机构,相当于今天地方的各个厅局。在布达拉宫下边的被称做“雪勒空”,管辖布达拉宫山下地区及拉萨附近的18个宗和政府属地。在藏语里,“雪”是“下”的意思,“雪勒空”就是布达拉宫下的机关,一般人就直接把它叫做“雪”。
“雪”的大部分机构在布达拉宫宫墙内,顶云院则在宫墙外、今天布达拉宫前那片绿地所在的位置。次旺仁增的外甥格桑还记得,小时候外国人站在那用录像机拍摄布达拉宫。
雪尼是雪勒空的长官。这个官职虽然不像噶伦那样显赫,却也是一个重要的职位。就是在担任雪尼时,次旺仁增的曾外祖父修建了建筑面积接近500平方米的顶云院。而此前这个家族的历史无法考证,也许只是在这个时候才获得了房名。
次旺仁增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顶云院的情况:两层楼,一共大约11个房间,包括顶云家和租户。他们几个孩子一共住两间,最大的地方还是院子。顶云家有三四个佣人,男女分开住在两个房间。其他房间当作厨房、仓库。最大的房间大约有50平方米,从中间隔开,一半用来供佛、一半用作客厅。
像许多贵族子弟一样,次旺仁增小时候也在“雪”里的私塾念书。不过,孩子们在家里没有专门的书房,就在经堂里读书。
相对而言,顶云家仍保持着比较体面的生活。他们的一些邻居—— 更低等级的贵族,往往家里没有存粮,每天早上去买糌粑,然后再去噶厦。当时,这个也被叫作“雪村”的地方,住着从三品到七品的各级官员,但更多的居民是为布达拉宫及噶厦服务的农奴。
俗官次仁多吉
次仁多吉的外祖父和父亲先后在1936年和1950年去世。和大多数一般贵族一样,次仁多吉从父辈那里继承了官职,然后毫无依靠地在庞大的官僚系统中开始漫长的奋斗。
他先在专门培养俗官的学校“孜康”学习。16岁时,成为一名相当于普通办事员的孜珠巴。1942年,年轻的次仁多吉担任了外县的税收官,一般讲,这个职位处于整个官僚系统的最末端,也许就是一个比办事员稍高的官职。
3年后,次仁多吉回到拉萨,在噶厦做了一个普通秘书。此后,他被外放到山南的沃卡地区担任六品宗本。又过了两年,即1951年,十四世达赖喇嘛逃到亚东,次仁多吉却因战备被派回拉萨,负责为军队核算军饷。从这时起,次仁多吉开始在军队中服务,并在藏军司令部中担任了相当于秘书的职务。
到1957年,次仁多吉被派往中尼边境地区的聂拉木担任“雪巴”,偏远的聂拉木在藏语中是“大象颈脖”的意思,一般被翻译为“地狱之路”。次仁多吉在这里担任了一个与宗本相当的官职,以五品官的身份负责地方税收。奋斗了15年后,出身并不卑微的他终于接近了一般贵族和高等贵族的分界点:四品官。
这一年,次仁多吉28岁,这在西藏的官僚系统中不算年轻。而另一方面,在噶厦这部巨大的机器中,充满了次仁多吉这样渴望在自己手中振兴家族的年轻贵族子弟。无论残酷的战争还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都为他们提供了机会,但幸运者毕竟是少数。
次仁多吉的幸运在于,他虽然没有飞黄腾达,却也平平安安。直到1959年,整个噶厦永远停止了运转,顶云家的人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顶云家的年轻人
叛乱发生时,次仁多吉的上司、一个汉人处长跟他说,共产党的政策没有变化,对贵族不会有影响,如果跟着闹事出了问题就倒霉了。后来统战部也给他写了封信,让他安心工作。一直到1960年5月,次仁多吉回到了日喀则,他被要求到政协学习了6个月。学习结束后,他要求回到拉萨。
次仁多吉被分配到参事室,6级干部,每月工资60多元。“文革”开始后,参事室的人员都分散到各自所属的居委会,此后大约10年时间,顶云家的继承者大多在学习和体力劳动中度过。
1977年,自治区档案馆找到政协,希望要一些懂得旧档案的人,次仁多吉就去了档案馆,后来定了个副研究员。
那以后的十多年时间里,雪村的居民曾进行过两次搬迁。第一次是1989年布达拉维修,从宫墙内迁出了居民100多户;第二次是1994年建设布达拉宫广场,把宫墙外的300多户居民搬迁到了布达拉宫后面的雪新村。这一次,顶云家也搬了过去。
次仁多吉的7个孩子都分到了房子,就是现在雪新村的这一排院子。1964年,14岁的次旺仁增到咸阳的西藏民族学院上学。加上“文革”回来“串联”,前后念书将近6年。回到西藏后,他在拉萨下边的一个县工作了18年,然后调到拉萨市审计局工作。其他兄弟姐妹也大多供职于国家机关和事业单位:邮电局、珠穆朗玛宾馆、老藏剧团、粮食局等等。
文章一开头招呼我们的那个戴宽边眼镜的年轻人格桑,是次旺仁增的外甥。他拿给一张名片,那是他的母亲,顶云家的第四个女儿。名片上的职务显示,她除了拥有自治区政协委员、青联委员这些身份,还是国家级演员。而格桑则是军区文工团的演员。
说话间,又进来两名和格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们都是次旺仁增的儿子,一个在上市企业西藏天路公司,另一个在藏药厂当副厂长。当然,如果在噶厦的时代,他们要么就职于某个“勒空”,要么就可能在达赖喇嘛的寺庙中成为一名僧官,然后在成为噶伦的梦想中日复一日地奋斗。
我们的到来勾起了年轻人对于先辈故事的好奇。说起来他们都有些遗憾,档案馆中只记载大家族的故事,有关他们的爷爷的记载,几乎是一片空白。不过,这些已经远去的传奇,在他们心里掀起的小小波澜转瞬即逝—— 明天,他们自己的生活仍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