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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8月14日16:42 南方人物周刊

  马悦然多次在公开场合说,“在我看来曹乃谦也是中国最一流作家之一,他和李锐、莫言一样都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15年来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东西,因为他没名气。”

  食欲和性欲这两项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对于晋北地区的某一部分农民来说,曾经是一种何样的状态。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
有些同胞你们的有些祖先曾经是这样活着的。

  曹乃谦

  57岁,生于山西应县下马峪村,当过煤矿井下装煤工、文工团器乐演奏员,现供职于山西大同市公安局。38岁时,因和朋友打赌,开始写小说。至今,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其中30多篇短篇小说被翻译介绍到日本、美国、加拿大、瑞典等国。著有短篇小说集《佛的孤独》和《最后的村庄》、中篇小说集《部落一年》、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 2005年台湾天下文化出版,已由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先生翻译成瑞典文)。

  -本刊记者 马金瑜 发自太原

  “朋友木心在回答《中国时报》关于中国作家什么时候能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一针见血:译文比原文好,瑞典人比中国人着急的时候。”作家阿城这样写道。的确有一位比中国人还着急的瑞典人——惟一精通中文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汉学家马悦然。

  早在1988年,在沈从文因为去世无法获得诺奖的情况下,迷恋沈从文作品的马悦然无数次试图说服瑞典学院破例把诺奖授予死去的人,在最后一轮近乎疯狂的劝说无效之后,64岁的他哭着走出了会场。

  马悦然一直不掩饰对自己喜好的执着,这种执着有时候到了“一根筋”的地步。1991年,身在瑞典的马悦然看到《山西文学》上《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系列小说中的5篇,一看见就喜欢得不得了。2005年,已经81岁的老人专程从瑞典来到山西,寻找这位在大陆很少有人知晓的作家。

  就像很多年前对沈从文一见倾心一样,无论在哪里接受采访,马悦然总是说,这是“活的文学”, “我不管中国大陆的评论家对曹乃谦的看法,……他使用的语言有时候是非常粗的、非常‘脏’的,完全是民间性的,我觉得曹乃谦是个天才的作家。”

  57岁的曹乃谦几乎一直被中国的文坛主流所遗忘——一个乡巴佬,一个会唱要饭调调的民歌手。

  “油炸糕,板鸡鸡,谁不说是好东西。”

  曹乃谦的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写的是温家窑的人和事。

  温家窑的原型北温窑村位于山西与内蒙古交界的雁北地区,是1974年曹乃谦当知青插队的地方。当时,村里的农民穷到连炕席都铺不起,只能铺着从矿上弄回来的牛皮纸,有的连牛皮纸也弄不到,就只有直接睡在土炕皮上。

  农民娶不起老婆,全村30户当中,有的人家是两个男人共同拥有一个女人。这种两男共妻在当地是公开的风俗,第一个男人和第二个男人之间,互相尊重、和平相处。

  村民们的主食是糊糊,是燕麦面或玉米面做成的比浆糊还稀的粥,或者斋斋苗儿,一种野生的韭菜。他们最爱的食物是用黄米做的油炸糕,可是每个人一年才能分到半斤油,于是油炸糕成为他们生活中的奢侈品。

  所以曹乃谦写——温家窑的光棍们最喜欢吃的是油炸糕,最盼望的是娶个女人,最需要满足的就是这两种欲望。有一首要饭调是这样唱的:“油炸糕,板鸡鸡,谁不说是好东西。”板鸡鸡是指女性生殖器。

  温家窑的光棍很多,这些光棍时时在一起“打平花”,也叫“打拼伙”。每人带来的只是土豆、莜麦面一类的粗粮,但是可以一起唱民歌。其中一首《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尤其令人动容:

  白天我想你,拿不动针,

  到黑夜我想你,吹不灭灯;

  白天我想你,盼黄昏,

  到黑夜我想你,盼天明;

  白天我想你,墙头上爬,

  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

  黑夜里想你抱枕头,

  咬破□头,满嘴是谷皮。

  曹乃谦和他们相熟之后,常去听他们唱歌。有时还带上烟酒,一次两个光棍酒喝多了,就抱在一起疯狂地亲嘴。看到这场面曹乃谦既感恶心,更感伤心。

  中国农村的落后、贫穷,深深触动了他,于是有了《温家窑风景》系列小说。曹乃谦说:“温家窑里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有原型的,都是真实地存在过的,都是我们山西雁北地区农村的人和事。我把他们集中在了温家窑。”

  小说里叙述的事是发生在“文革”期间的1973和1974这两年。故事里头的人物多半是一些可怜的年轻或者中年的光棍。除了渴望吃饱以外,他们都渴望跟女人睡觉,“做那个啥”。但贫穷的光棍到哪儿去找买一个女人所需要的两千块钱呢?买不起女人,年轻光棍按捺不住胯下鼓胀的冲动,只好骑奸母羊,或者去打母驴的主意。

  小说中的愣二为了性欲的压迫有时都发疯了,他母亲就让她丈夫到离村比较远的煤矿去跟他们的女儿要钱。丈夫过了几天回家的时候,愣二好了。曹乃谦作品的一个特点是让读者读出言外之意。

  贫苦青年玉茭甚至羡慕“不要脸的蚊子”能够随意叮咬雌性牲畜,终于,意识混乱时,他强奸了母亲,后来被绑在门板上饿死。家里给玉茭娶鬼妻,人们对玉茭妈说玉茭想要个女人,这下有了,这大庆的日子你该笑才对。“玉茭妈的腮帮子动了动,想装笑可笑不出,差点儿又要放开声哭。她赶快拿上牙咬住下嘴唇。”

  这是苦寒、封闭、吃莜面的雁北农村的生活。

  小说中女人和丑哥有这样的对话:

  “有钱我也不花,悄悄儿攒上给丑哥娶女人。”

  “我不要。”

  “我要攒。”

  “我不要。”

  “你要要。”

  汪曾祺老人说:“这真是金子一样的心。”最后,作品里的丑哥和女人还是归结到这是命。

  曹乃谦的语言带有莜麦味,因为他用的是雁北人的叙述方式。书中的人物不会说“每天”,一定说“日每日”。而描述落泪时,则是“他听她真的哭了,他也给滚下了热的泪蛋蛋,‘扑腾,扑腾’滴在了她的脸蛋蛋上。”

  “雁北穷乡的语言,有无比摄人的魔力。以为读不懂的,读着就会懂了。一个故事串出一个故事,肚肠串出心肠。你读着想哭……这才知道,人间为什么会有歌。”台湾中天书坊主持人陈浩读完《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后,写了这样一段。

  一位美国作家在《拉斯维加斯时报》上,发表了书评《性、死亡、饥饿吞咽的中国夜色》,文中写道:“中国山西的警官作家曹乃谦的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就是中国版的《楢山节考》,书中写尽了30年前‘文革’中塞北农村的贫穷,以及当地民众遭受饥饿和性欲煎熬的灾难。人们不应该忘记,书中所有的愚昧、贫困与残忍,是极其低下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造成的;更不应该忽视,苦难不只吞噬卑微的生命。”

  谁能看懂,谁就是我的知音

  翻译这部长篇小说的马悦然一再评价:曹乃谦的作品文学价值相当高,他是个真正的作家。“我为什么对他的作品评价这么高?因为他说的是真话!我念他的作品,觉得非常动人,这一点的确是很重要的。我自己认为他的文学艺术成就非常高。”

  马悦然多次在公开场合说,“在我看来曹乃谦也是中国最一流作家之一,他和李锐、莫言一样都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15年来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东西,因为他没名气。”

  曹乃谦的作品用雁北方言。在四川研习过汉文的马悦然来过60多封邮件探讨这些方言的释义。曹乃谦认为,读者是最聪明的,自会揣摩到方言的味道和意思。2005年9月,台湾天下文化出版社出版了曹乃谦的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出版社当时希望给那些难懂的方言加上注释,曹乃谦拒绝了:“谁能看懂,谁就是我的知音。谁看不懂就让他看不懂去吧。”马悦然对此也有个很好的比喻:“读者不是婴儿,不需要拿着勺子强喂。”

  “温家窑离台湾的乡村或者离我瑞典家乡有几千光年的距离。虽然如此,我深深地感觉到那山村的居民,除了那狗日的会计以外,都是我的同胞,都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在同一个苍天之下。”在邮件中,马悦然写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汪曾祺那么喜欢你的小说,如果沈从文还活着,他也会非常喜欢你的小说。”

  为了“住窑洞、睡热炕、吃莜面、月亮地里听乃谦唱要饭调”,马悦然于 2005年10月21日到山西大同,与曹乃谦、作家李锐、蒋韵等人一起去北温窑村,这趟旅程其实早在半年前就开始筹划了。马悦然特别提出想去看一下愣二的坟!愣二,是小说中一个悲剧的主人公,马悦然记忆最深的是光棍愣二最爱唱:“白天想你墙头上爬,到黑夜想你没办法。”

  马悦然“住窑洞、睡热炕、吃莜面”的希望,都在村里实现了。但愣二的原型二明已经在前一年去世了,他们几个人在漫山遍野的沙棘丛中找到了一个坟包,是二明的。

  马悦然提议曹乃谦为愣二唱个歌,曹乃谦唱道:“山在水在石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刮起东风水流西,看着人家就想起了你。二明呀,二明呀,我的二明呀……”

  夜色里的苍凉啊,马悦然低头落泪。

  在他们回村后的篝火会上,曹乃谦想再唱一次这个歌,可是只唱了一句 “山在水在石头在”,就哽咽得唱不下去了。

  我有力量!

  我要将你们一个个都打倒!

  1986年11月,刚刚写出了《我与善缘和尚》的曹乃谦,第一次参加了大同文联和《云冈》杂志举办的笔会。“我想请教请教诸位老师,我38岁了,想学习写小说,不知道写小说有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创作讨论会上,曹乃谦站起大声说。

  室内很静,静了那么一小会儿,他的后面不知道是谁悄声说:“球也不懂一条,还想到窑子里爬擦。”大家哄的一声全笑了。

  曹乃谦后来写道:“我知道我在这里是个人人都瞧不起的傻瓜蛋,是个可怜的人,多余的人。我原本就不该写什么小说,原本就不该妄想当什么大作家。”但也就是在那次笔会上,他喝醉酒后向其他作家宣布:“我有力量!我要将你们一个个都打倒!”

  1988年,《温家窑风景》系列小说的第一组在《北京文学》发表,当时《北京文学》的主编是林斤澜,副主编是李陀。汪曾祺和林斤澜是朋友,文学观念相近。恰好编辑部在大同开笔会,就邀请了曹乃谦。他在这次笔会上见到了汪曾祺,让老先生看了他的这组小说的草稿。汪老先生看罢甚是喜欢,当即向他建议:“题目就叫‘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并欣然提笔写了一篇三千多字的评论,与小说一并发在《北京文学》上。此后,曹乃谦一组一组地抛出了他的这一系列,并依着汪老的建议,冠了一个总题目《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

  2005年11月,曹乃谦带着刚刚出版的繁体字版《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到香港参加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此时,距离 1988年6月发表第一组“温家窑”小说,已经过去了近20年。

  中国作协主办的内部刊物《作家通讯》编辑室有次来信问他,你在创作中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他的答复是,“食欲和性欲这两项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对于晋北地区的某一部分农民来说,曾经是一种何样的状态。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有些同胞你们的有些祖先曾经是这样活着的。”

  这块土地别人不理睬我理睬,

  别人不热爱我热爱

  曹乃谦长得像个庄稼汉,走路大甩着手,完全是一个在地里刨山药蛋蛋、累了就要愣吼上两嗓子的乡巴佬。

  这个真正的乡巴佬好回村子转悠,吃苦苦菜,吃莜麦面条,坐在大炕上。他说:“村里的人好,房子好,炕好,院子里的狗好,猫好,土坷垃好,我看着啥都好。”他还说:“这块土地别人不理睬我理睬,别人不热爱我热爱,所以我永远也写不干。”

  因此,马悦然说曹乃谦是“一个真正的乡巴佬”。

  他是警察,“一个警察,会写什么东西?嗤——”就算是今天,也有作家同行从鼻子和牙齿里发出刺一样的声音。

  曹乃谦不管那些,照样在编内部刊物的空当里,写几个字。下了班,就从公安局大院里推上破破烂烂的自行车,一路唱着要饭调调往家走,“白天想你墙头上爬,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远远看去,只能看见这个头发花白的庄稼汉一样的人嘴巴乱动着,看见他一直骑到颠得不行的东关一段烂路上,到一个门口堆着一大堆垃圾的老红砖楼房跟前,算是到家了。

  山西大同的街道不很宽,土大,人说话都舌头扳得紧,发音压得平,鼻音重,可是这样的声音唱出的要饭调,却是字字抠着人的心眼眼,拽着人的泪蛋蛋,多少年来,口口相传下来。曹乃谦会唱,唱得好,常把一群人唱得泪流满面。唱着唱着,曹乃谦自己也眼泪蛋蛋扑答扑答往下掉,和写小说的时候一样哭。

  他甚至不切实际地幻想着去做一个流浪歌手。好友李锐说,曹乃谦的歌唱“不是为了取悦别人的耳朵,而是衷心地发自生命的叹息”。

  曹乃谦一直没有办法忘记的,是村里一个“脑袋不全”的光棍汉——二明。马悦然曾经问曹乃谦,二明娶媳妇要花多少钱?曹乃谦说,为了娶媳妇,二明攒了一辈子的钱,可是一直赶不上价钱涨的时候,一直到死,也没有攒下够娶媳妇的钱。二明死的时候,一共攒了16000块钱,可娶媳妇的钱,已经涨到了四五万。

  2006年5月,在村里,曹乃谦盘腿坐在炕上,学着没眼的二明翻着白眼仁拉二胡的样子,脸扯成一块布,又皱成一个核桃,凄凉的声音吼着,那是把人的肠子都要揪断了的声音。唱完,眼泪蛋蛋滚了一脸。小说里的原型李队长,用老手抹着眼泪,一屋人的眼窝都是湿湿的。

  二明去世以后,村里人在杨树林里挖坟,谁想到又挖出一个野坟,在坟上插了一根当引魂幡的白杨树杆,结果这树还活了。“这都不好,苦命的二明呀……我又想起二明唱的歌了……”

  没眼人,一辈子娶不起媳妇的愣汉二明,再也听不到这个识字人唱给他的歌了。而这个识字人,始终记挂在心尖尖上的,是和愣二一样的受苦人。

  他滚着泪花花学着二明唱。

  山梁梁高来山弯弯低,

  走到天边边也忘不了你。

  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

  一溜溜山弯弯相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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