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幸福和痛苦都是“作”出来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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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8月23日18:10 南方人物周刊 | |||||||||
胡杨 去北京的时候,就是想改变自己的性格,想把自己身上上海男人的毛病去掉——目光短浅啦、不大气啦、琐碎啦……我老觉得,上海的男人应该到北方去生活一段时间,北方的女人应该到上海生活一段时间 -本刊记者 蒯乐昊
实习记者 顾 及 发自上海 胡杨自己的居所,便是一幅典型的《上海人家》。 曹杨新村是上海最早的示范性工人新村。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木结构的老式房型,一楼三户共用厨卫,这个早先只有劳模才有资格享受的先进小区,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荣光。 胡杨家这间10平方左右的单室户,陈设相当简朴,一桌一柜一几,只有墙上陈逸飞的油画,墙角的音响、碟片和两把明清太师椅,彰显着主人的文化品位。这里白天是书斋、是吃饭间、是会客室,到了晚上,收拾掉东西,铺开地铺,又成了全家人的卧房。一家3口睡一起,女儿已经16岁。 幸亏这一家3口,父亲清癯,母亲消瘦,女儿苗条,不然,恐怕真有点挤得慌。 砸锅卖铁拍上海人家 家里来了客,女儿懂事地收罗书本,避到隔壁邻居家去做功课,要不这间斗室里,转个身怕有困难。胡杨家有邻居家的钥匙,出入邻居家就如同自己家一样方便,同样,邻居也有胡杨家的钥匙,有个什么事需要帮忙,门一开就进来了。这种密如一家坦诚相见的邻里关系尤其让他珍视,为了这一脉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他不惜忍受半夜去上公用厕所。 “我追求心灵舒适,而不是行为舒适。从行为上讲,公用厕所显然不舒适!” 妻子女儿没法领会他的快乐,她们不理解为什么他放着几年前买的电梯楼不住,宁可到这里睡地铺。朋友打电话给他,电话里一片莺歌燕舞,诧异:你在公园吗?怎么身边有那么多鸟叫声?他很得意:我在家里呢!电梯楼里哪有这等幸福?过几年,女儿读书需要搬去新房子了,他还是愿意独自住在这里,守着无价的阳光和鸟儿免费的吟唱。 邻里之间不分你我的自如氛围,是胡杨小时候所熟悉的。他常常回忆起以前住在上海老式里弄里的光景:家家户户敞着门,谁家今天碗里吃的是什么菜,都公开可见。哪家有了红白喜事,不用招呼,一弄堂老老小小都会赶去帮忙。“就像结下了互助组,甚至,是人民公社。” 不记得从上世纪80年代哪一天开始,周围冒出了防盗门、猫儿眼……居住在同一个楼面的邻居,几年也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和心灵一样的私密禁地,不会对人敞开。天性宽容乐和的胡杨,常常不敢去按人家门铃,怕给别人添麻烦,想象着对方用警惕、狐疑的眼光凑在猫眼后面审视他,这对他几乎成了一种障碍。 他拍摄的《上海人家》,却冲破了这一障碍。从2004年1月开始,胡杨用一年的时间,走访了居住在上海的500多户人家,记录下这些紧闭在房门之后的上海人家的原生态。 人物周刊:从什么时候开始酝酿这个专题的? 胡杨:刚开始有这个想法是在2003年10月,我从北京回来以后,曾在一家杂志社短暂供职,专门拍一些富人的声色娱乐。拍了一段时间以后,我觉得这些题材,跟我的内心相去甚远。那时我就考虑,要辞职来拍自己的专题。我记得我们全家老小还专门开了家庭会议,包括我父母都认为,你已经这个年纪了,现在的工作也不错,每月工资加稿费,收入能有两万多,还折腾个啥?我就跟他们说,我现在的工作一眼就能看到头了,每天都是在拷贝自己,我想在我退休前再搏一下。 人物周刊:你把自己的专题设想跟家人沟通了?他们支持你吗? 胡杨:我爱人特别看好这个专题,但是她也有过犹豫。她现在提前退休,每个月工资只有380块,女儿还在上学,而且我的身体素质也不是太好,她跟我说:咱玩不起那个。 人物周刊:但您还是玩了。 胡杨 :(笑)我是一个“一根筋”的人。 人物周刊:说说您拍摄那会儿的状态吧。 胡杨 :拍这个专题的14个月里面,一共用掉1600多卷胶卷。白天拍摄,晚上就不停地打电话联系第二天的采访对象。因为资金不够,每天拍摄都是骑自行车去,上午可能在杨浦区的某个角落,下午就有可能在沪西的人家里面,横穿上海城是很经常的事情。我好几次胃出血肛出血,都是骑车累出来的,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累过。 我原先的计划是100户上海人家,包括各个阶层、各种职业,3个月后我拍完了,把照片拿给朋友看,朋友说:“你应该拍200户人家!”我回家考虑了一下,发现这100户人家确实不能代表上海人家的特点,我就继续拍下去。到今年2月,拍到500多家的时候,我自己才感觉可以做一个阶段性总结了。当然,以后遇到有价值的对象还会继续拍,这是我长期的选题,5年10年以后还会出第二、第三本画册。 人物周刊:拍摄过程中有最困难的时候么? 胡杨:有。从杂志社辞职那会儿,我手头还有20多万积蓄,但拍到2004年10月,我们全家的存折上只剩下2000块钱了,胶卷等材料费没有了,每个月还要付5000块钱的房屋按揭,别说继续拍下去,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我爱人劝我就此停手,我把拍好的照片给她看,她也觉得这个选题有意义,就同意我把家里的房子卖掉。我一边向朋友借了5万块钱,一边还接手拍些广告来挣钱。好在后来房子没有卖,就渡过难关了。 中产阶级最痛苦 胡杨年轻时,谈恋爱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对方得支持他摄影。有姑娘跟他谈心轧马路,他一见照相器材店就一头扎了进去,把对方忘个精光。姑娘气得回家搬出父母来教育他,他倒潇洒,说那就算了吧不谈也罢。 如此高标准严要求,终于让他日后得娶贤妻。 胡杨的太太跟女友交心:“嫁给摄影师,你就不要再想着穿时装、过时尚生活。”她甚至引述名言:“想让一个男人破产吗?那就送他一台照相机吧!” 胡杨常赞太太“是一个很有感觉的人”。《上海人家》之后,他又策划了一个《你幸福吗?》的专题。这个专题有强烈的形式感:摄影师面对拍摄对象架起相机,然后诘问对方:“你幸福吗?”在对方思索或回答的片刻,抢下那一瞬间的表情。然后,请对方亲笔写下自己的回答,并署上签名,将来与照片同时展出。 这个专题的难度在于,并非所有的人,在面对问题的那一瞬间,都能做出恰如其分的表情。只有有灵性、有表现力、不惧怕镜头的人才可以成为模特。为此,胡杨做了大量的筛选。 面对幸福的拷问,胡杨搜集到的乐观的回答有:“正在慢慢——幸福中……”,绝望的回答有“像我这样生活在城市边缘的人,何来幸福?” 迷惘的回答来自胡杨太太,面对丈夫兼摄影师的追问,“丽丽你幸福吗你幸福吗?”她回答:“我要好好想一想——我不知道!” 照片上,胡杨太太半仰着头,为着幸福的问题苦苦思索,眉毛微皱,嘴巴半张。 胡杨高兴自己又抓拍到一幅好照片,与此同时,他感到心酸。 人物周刊:你太太对我们说,你不像上海男人。通常意义上的上海男人是勤俭而且顾家的。 胡杨:其实我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但从1996年起,我到北京独自生活了7年,开了家传播公司。主要是拍纪录片、做媒体策划、出海报画册,我跟陈逸飞相交10年,他去世前我还承包了电影《理发师》的剧照宣传业务。当时去北京的时候,就是想改变自己的性格,想把自己身上上海男人的毛病去掉——目光短浅啦、不大气啦、琐碎啦……我老觉得,上海的男人应该到北方去生活一段时间,北方的女人应该到上海生活一段时间。我刚从北京回来的时候,我太太说,你变了。 我原先很内向,从北方回来以后变得大气了、直爽了。而且我研究心理学,学着跟三教九流相处,简直是“百搭”!如果我一直呆在上海,我不会想出这么大这么复杂的选题(《上海人家》),即使想到了也会做不成。这个选题需要毅力和勇气来完成。我是一个强大的心灵,住在一个虚弱的身体里。 人物周刊:除了突破体力财力上的限制,你还得突破他人家庭的防卫禁区,挺困难的吧? 胡杨:底层的人相对而言容易点,像居住在普陀区九尖头的人家,他们说话很直接,但也会有人将对社会的不满发泄在我身上,以为我是代表政府去拍照的:“不给我们分房子,不给我们解决困难,照片倒要来拍的!”我的最高记录是一天拍了17家人家,那是一处贫民窟,我在其中一家拍摄,周围的人家都来看热闹。拍完我就问他们,“也到你们家看看吧!”都很爽快就答应了,因为那里正好要拆迁了,他们很快要告别这块地方,也想把照片留下来。 接触富人相对难一些,防范意识和保护意识很强。有些人事先都答应了,但等照片拍出来,要他签字的时候又反悔,不愿意公开照片。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一个富商躺在他的纯金浴缸里,只用后脑勺对着镜头,正好表达了这种怕露富的心理。有一次我采访一个富豪,前一天晚上电话已经约好了,第二天到了他的别墅,没有人开门。我就给主人打手机,听见铃声就在屋子里响起,但就是没有人来开门,最后不了了之。 人物周刊:跟形形色色的采访对象如何沟通? 胡杨:我比较有亲和力,一般去了以后先聊天。我设计了3个问题,要求每个被拍者回答,并整理成第一人称的独白,附在照片之后。 一、 你现在的生活状态如何? 二、 不考虑金钱、精力等诸多现实因素,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即你的愿望? 三、 你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人物周刊:你为什么设计“最大的痛苦”这个问题呢?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把痛苦作为最本质的问题? 胡杨:因为我想深入到人的心灵,我经常在想,科技和经济的发展究竟有没有给人带来幸福感?富人有富人的痛苦,穷人有穷人的欢乐,中产阶级理应是不愁吃穿,但他们恰恰是危机感最强的。有太多的东西要忧虑,很多人不敢养孩子,不想负责,还担心养不起。一个人的幸福与否,是一种感觉,和物质的充裕与否没有直接的关系,不成正比,也不成反比。 人物周刊 :你接触的社会各个阶层,哪个阶层的痛苦更集中一些?你自己属于哪个阶层? 胡杨:中产阶级最痛苦!他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在中间,不踏实,每天都要担心工作、操心贷款。 我自己?不好说。要说中产阶级也行,我有几幅陈逸飞的油画,卖了就有钱了。要说贫困也可以,因为我没有固定的收入,下个月的收入从哪里来我都不知道。 人物周刊:听说您小时候可是富家子弟。 胡杨:(笑了)我年轻时候家里条件真是不错,父母晚年才生了我这个独养儿子,很宠。六七十年代那会儿,我爹娘就给我存了6万块钱,那时候的6万块是什么概念?!从小我手头就散漫,好施舍。去部队拉练,我口袋里揣了一斤糖,见人就散,那时一斤糖果要两块钱,等于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工资。(怀念地历数)一包话梅8分钱,一碗小馄饨一毛三,我整天请客,小卖部里来了什么新东西我都得尝尝鲜。那时候我活得真像是个公子哥儿,小开!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一个月工资18块,玩起摄影来,不够花的!哲学书一摞一摞地往家买,我舍得。爹娘还得补贴我,他们常说我“败家”,“金山银山,坐吃山空!” 没办法,我从来不是一个在意钱的人。我可以很有钱,但是我选择了没钱的生活。 人物周刊:是怎么迷上摄影的? 胡杨:我刚毕业干的是木工,那年头这是个吃香的行当。但我不是这块料,我是真想当个好工人,也曾经十二分地努力过,不行!我只能得个两三分。我的这双手,做了3年木工,怎么做都磨不出老茧来,所以我尽受伤。我这就不是一双木匠的手。我在单位,奖金永远是最低,或者索性没有。19岁那年,刨木料的时候出了工伤,左手食指被切掉一截,回家躺在被窝里流眼泪。 以前我学二胡,手伤了就不能再拉了,后来我就想着,得另外学一门专长。好像艺术的东西特别能吸引我,我尝试过学画、作曲、指挥、写诗……最后选择了摄影,正好那时候我们家里有一台不错的相机。七八岁的时候我就进过暗房,一片朦胧的红光里面,什么显影啊定影啊,药水里一泡,图像就出来了,多么神奇! 人物周刊 :您现在拍的《上海人家》里还有早年搞舞台摄影的影子。 胡杨:(笑)年轻时候我可是典型的愤青!组织过上海的先锋文艺沙龙。那时候我拍现代舞,用很多炫技的手段——慢门、多次曝光……我记得我拍过一张作品叫做《进》,画面上舞蹈演员穿着一身红衣,像一团火一样朝着前方翻跃,要冲破要前进,而前方一束冷冷的蓝光,象征着社会给予的阻力,迎头打在他身上。 现在没有火气了。《上海人家》我用的是最平实的纪实手法。不是玩技巧、玩观念,是摄影学、社会学、历史学的结合。这是文献摄影,不能以艺术家的眼光和技法,那会出来很主观的东西。 人物周刊:但还是有一些作品有摆拍的痕迹,比如那个手捧伟人像的老大爷。 胡杨:这个很难避免,有些拍摄对象面对镜头会不自在,会紧张,他们会自动地“摆”。 人物周刊:跟你密集性地拍摄有关吗?有没有想过,如果每家人家都花很长时间去熟悉去沟通,去跟拍他们的日常生活,效果也许会更自然一点? 胡杨:这是一种理想状态,但是不现实。我的资金根本不允许我长线地慢慢跟拍。我没有办法和被拍者相处很长一段时间,最长的也就相处半天,大多数情况下两三个小时就搞定。 我想建一个影像博物馆 2004年秋天,《上海人家》系列作品在山西平遥摄影节上展出后,被平遥摄影博物馆收藏;同年年底在淮海路爱普生影艺坊展览;2005年初参加“城市·重视”首届广州国际摄影双年展;专题画册也即将面世。 受到鼓励的胡杨更加忙碌了,大热天里,他为画册的制作四处奔走。为了保证最佳的印刷效果,他还得到广东番禺的印刷厂里蹲点几天,亲自监督工人调色。他说自己性格如此:事前挺理智,做起来就疯狂,就冲动,就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去,不可收拾,拔不出来。正如他给自己起的笔名——胡杨,一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不折不扣不屈不挠。 看他一年前自拍的照片,你已经很难认出是同一个人了。这一年多里,他掉了二十来斤肉,夏天的衣服,穿在身上飘啊飘的。 他自己对幸福这个问题倒是一口肯定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作息时间自由支配、家人支持他的事业、妻子贤惠女儿优秀,他难道不是一个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吗? 人物周刊:我也想问你拍摄《上海人家》时的三个问题。你现在的生活状态如何? 胡杨:我生活得挺自在,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能够去做。 人物周刊:不考虑金钱、精力等诸多现实因素,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胡杨:中国改革开放这20年是最精彩、最翻天覆地的,上海海纳百川的文化,两次移民潮让本来就多彩的上海人家变得更丰富,但如果没有留下一批影像文献,没有记录下来的话,作为摄影人,会有愧疚感。国外的博物馆有专门收藏影像文献,我们国家没有专门的人、专门的机构来做这个事情,谁来保护影像文献,让后代看什么? 我最想做的,是建一个纪实摄影的影像博物馆,中国现在还没有。我手上有很大一部分资料,社会上的,朋友拍的,我自己的,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做成这个事情。我明年会搞一个电子暗房,成立一个有一定规模的工作室。 人物周刊:最后一个问题,你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胡杨:痛苦就是最想做的事情暂时做不了。我本来可以很潇洒,我的痛苦都是自找的,上海话叫“作”,幸福和痛苦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相关专题:南方人物周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