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历史,远比电视剧要更精彩,更惨烈,也更让我们感慨万千
■本刊记者/陈艳涛(发自云南腾冲)
请帮我在昆明买一些冥钞吧——这是1945年1月,率领中国远征军新一军驻印作战的孙立人将军,向前去采访他的重庆《大公报》记者吕德润提出的一个请求。此时,中国远征军经历了漫长苦战后,终于打到云南边境,与从滇西出击的中国远征军胜利会师。吕德润在位于缅甸边境密支那的一所木房子里拜访孙立人将军,告别前,孙将军提出这个请求,他苦笑着说:“并不是我迷信,而是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对为了这场胜利而战死在外国荒山密林中的那些忠魂的哀思。”孙将军泪水盈眶的样子,刀刻一样印在吕德润的脑海里,多年后还是记忆清晰。
对烈士忠魂的哀思
64年后,清明前夕,走进中国云南边陲的小城腾冲时,我脑海中想起孙立人将军的那句话。时隔60多年,当年发生过惨烈战争的腾冲,还依然以各种方式寄托着对“烈士忠魂的哀思”。
从驼峰机场到腾冲市内长长的一段路上,两旁的路灯上都有一个清晰的飞虎队的标志:一只小小的飞虎。路边,还建有一个飞虎公园。当年,在收复腾冲的战役中,正是神勇的飞虎队,投弹炸开了城墙缺口,炸毁了日本人坚固的防御工事,让中国军队进入城中,奋勇杀敌。
位于腾冲县城西南的国殇墓园里,3346位中国远征军英烈在绿树青山之间安然长眠。一行行放射状排列的烈士墓碑,像是他们生前整齐的队列。
国殇墓园馆长张龙在这里工作20多年,目睹过这里发生过的很多故事。1994年,腾冲光复50周年,腾冲健在的、能来的远征军老兵们都来了,聚在了一起,因为战争期间都不在一个部队,他们彼此之间都不认识,而他们的话题中,谈的最多的,依然是当年那场战争。2004年,是腾冲光复60周年。10年里,张龙能清晰感觉到活着的老兵人数上的变化:50周年时来了60多位,10年后,只剩下22位。
2004年,一座新的盟军烈士纪念碑立在了国殇墓园,19位美军烈士的名字刻在了墓碑上。当年飞虎队的老兵,80岁的克里夫·德隆来了,为盟军纪念碑揭幕,他带来了很多当年的老照片,还带来了埋藏于他心中60年的一个沉重问题:在最后攻打腾冲城时,他奉命轰炸日军的顽固工事,炸毁了很多日军在腾冲城内的据点和工事,但也让他一直在心底惴惴不安,60年后,他终于有机会向当年并肩作战的中国老兵问一个问题:当年我在上面投弹,肯定会伤及无辜吧?有没有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中国老兵回答:没什么,这是战争。
在19个人的名单里,麦姆瑞少校也在其中,1944年5月20日,他阵亡于高黎贡山东侧的大塘子,人们用中国风俗安葬了他,61年后,他的女儿芭芭拉来到中国,提供了麦姆瑞少校当年着军装的照片,和父亲当年的上司、美军顾问团驻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第53军联络组组长斯多德上校,写给她母亲的慰问信。照片里英俊得酷似好莱坞明星克拉克·盖博的斯多德上校,信写得没有丝毫官腔,情真意切,还详细交待了麦姆瑞少校遗物的处理方式,信尾,他留下了自家的地址,“也许你愿意和我的夫人谈谈?”
在腾冲人的生活中,国殇墓园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新兵入伍,入少先队,入团,学生入校,都会来这里扫墓。“作为腾冲人,这一段历史应当是家喻户晓,几乎每一个家庭都与这场战争发生了关系。每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一本账。”曾担任腾冲文物管理所所长的学者李正说。
1944年9月14日腾冲光复,李正出生于1945年,父母为他取乳名为“胜利”。“我的名字本身就承载着这一段历史。”日本人占领腾冲2年多时间,为腾冲无数家庭带来了灾难的命运。李正的母亲在逃难之中生下了他的姐姐,出生时,为了怕她的哭声引来日本人,接生的人用一个盆把她紧紧罩住。女儿被活活闷死这件事,成为李正母亲终身不可磨灭的记忆,“她随时要讲这件事,见到哪儿有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她就会想到如果她的女儿活着,就有那么大了。她像祥林嫂那样唠叨了一辈子这件事。”
老兵们的心愿
多年来,李正不断地去采访活着的远征军老兵,至今,他采访了100多位,“这些老兵每个月都有人离开人世。”
2002年9月,一群来自缅甸曼德勒的老人来到国殇墓园祭奠,当时有人给李正一个名单,名单里面是这些老人当年在部队的番号,李正才知道他们都是当年随军征缅的中国远征军,这些老态龙钟的老者,当年是在仁岸羌大捷等著名战役中英勇杀敌的战士。
一个叫章家长的老兵是广东梅县人,离开祖国50多年,来到腾冲,第一眼看到来凤山时,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当年,他们攻打来凤山的战役异常惨烈,老人的很多战友就长眠在这座山上。
老人们回缅后,李正按照他们留下的地址,在缅甸一一找到了他们。在缅甸采访的这些老人,让李正很感慨,常常是流着泪听完。他采访过一个名叫钟云清的老兵,他是广西北流人,住在曼德勒,整个8年抗战他全程参与。钟云清说当年他是从驻印军里面反攻过来的。有一次他们在原始森林里和日本人作战,为了侦查出日本人在树林里的工事驻在哪里,必须要派出尖兵去侦查。这种侦察兵一般出去就回不来了,但是每一次派人,都有人抢着去。钟云清老人说,打仗都要死人,谁都知道这个时候不死,以后也会死在其他地方。所以他们并不怕死,每次派侦察兵都有人抢着报名,后来长官让大家用抽签的办法决定谁去。
抽到签的人,他们要唱着歌去,“本来侦察兵哪能唱歌呢,需要悄悄的。他们反而唱着歌,因为他们要用自己的歌声,让敌人知道,然后让日本人放枪”——这就是他们侦察的结果,他们以自己为诱饵,让后面的部队知道敌人哪儿有阵地,哪儿有火力,然后让美国人往那一片区域洒汽油,再放燃烧弹。“就这样一片一片地打过去,死了很多很多的人。他们是用自己的生命去做侦察。”
因为年代久远,今天我们脑海中的中国远征军形象,大多限于他们在战场上杀敌,但战争的残酷还远不止于此。一些老兵,还背负着各种复杂的、不为人知的压力。李正曾在缅甸采访过一个叫韩天海的老兵,是四川人,他当时已经病情很重,卧床不起,老人告诉李正,他想让他知道一件事,他这一生没有对别人说过的一件事,他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这个远征军老兵曾当过日本兵,这就是他压在心底几十年的秘密。当年他所在的部队在怒江边驻防,他带一个排的人过了江,到江的西岸做侦察,却被日本人全部俘虏。日本人把这些军人全部捆在树上,第二天就冻死了一半。到第三天审讯时,又有一些军人因为辱骂日本人当场被捅死,或者活埋,埋起来以后就剩脑袋露在外面。时隔50多年后,韩天海老人讲到这些情景时,都止不住痛哭流涕,泣不成声。他一辈子不能忘记这些残酷和折磨的画面。
后来有一个翻译,是台湾人,告诉他说,你年纪还小,没有必要跟日本人对抗,日本人审讯你的时候,你就说是被抓来的,不是有意要跟日本人作战。在强烈的恐惧之下,他按翻译的话告诉了日本人,结果日本人让他活下来,给他们牵马。
等到中国军队开始反攻腾冲时,日本人都龟缩到城里边,挖战壕,修沟壑,韩天海从腾冲的汉奸那里听说中国的军队就要包围腾冲了,就和其他的中国人在里面举行了暴动。“他们所谓的暴动,就是拿一把刀,见了日本人就杀,然后往外突围,从城墙上跳下来一共5个人,他一直逃到腾冲一个叫董官村的地方,被那里的中国部队收留了,知道他原来是预备第二师的,又让他找回原来的部队,参加了反攻战役。但穿过日本军服,为日本人做事这件事,成为他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他后来就跑到了缅甸,做小生意,不愿意再打仗了。”
1945年初腾冲正在建烈士陵园,韩天海也回去看了,竟然看到一块墓碑上,正在刻他的名字。50多年后,他让李正去国殇墓园找他的墓碑,李正回来以后找不到。“大概是后来文化大革命受到过一次冲击,破坏掉了。”
一条英雄之路
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热播,腾冲当地人也会谈论一下这部电视剧。当年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中尉通讯员张庆斌老人,也看了几集这部电视剧,他认为“情节上还差不多,但把人过于丑化了。脸黑得像是煤窑里出来的,打仗是苦,但不至于脏到那种地步。”
86岁的张庆斌老人是河南省唐河县人,在腾冲生活了60年之后,仍固执地说着河南家乡话,他最爱谈的,不是中缅边境上的这场战役,而是他在湖南长沙、岳阳时的抗战经历,他至今清晰记得他当年所在部队的连长,一个 30多岁的英俊汉子,新婚才三天,就在与日本鬼子白刃相见的战役中英勇战死,亲眼看着自己的战友在身边倒下,那种刺激至今让老人不能平复。
滇西大反攻先后参加作战的中国远征军达16万人之多,仅粮食就是大问题。当年张庆斌老人就是负责运输的远征军,“我们运输兵就是备足弹药、粮食,部队打到哪里,就送到哪里。”
打下高黎贡山以后,10多万军队的吃饭问题就凸显了。“腾冲的粮食都让日本人抢劫完了,老百姓吃饭的粮食都没有,所以粮食要从其他县乡来调,在老百姓里抽民夫,一万多人参加了运粮。”
运粮之路极为艰苦,要冒雨翻越高黎贡山,把屯集在保山户帕的军粮及时运到腾冲。运粮队在高黎贡山深谷中艰难跋涉,在路上冻饿病死的民夫尸体累累。
张庆斌和战友曾在运粮队走过之后经过这条路,发现运粮人的死尸都在田里丢着,来不及收拾,“高黎贡山雨下得大,人的、骡马的死尸臭烂,血和蛆到处流,走路都艰难,臭气熏天,走过去头都胀得疼。”为确保军队用粮,腾冲抗日县政府组织的腾北10000民夫(其中有3000妇女),有700人长眠在户帕古道上。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路、英雄之路。
只愿您安享晚年
几十年后,虽然同在腾冲,但远征军老兵们并不会互相联系,或是聚会,似乎文革时的阴影还遗留在他们脑海里,张庆斌老人说:“不敢联系,都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老老实实过日子就好了,哪敢互相串连?”
一个据称是远征军老兵里最年轻的老人周光永,是腾冲的名人之一,很受媒体记者的喜爱,他曾先后被崔永元的《实话实说》、王志的《面对面》等节目采访。2008年11月,当年的中国远征军老兵们相聚在国殇墓园时,身上挂着各种军功章的周光永,也是年轻人最喜欢与之合影的对象。
周光永说自己14岁就参加抗战,人们称他为“娃娃兵”。在反攻期间,他和班长冒死混进腾冲城,准备炸毁日军的碉堡,班长不幸被日军发现并被扫射当场牺牲,而周光永趁美军从空中轰炸后的浓烟遮蔽,跑到碉堡旁边,扔进3颗手榴弹,将碉堡内的敌人炸死,反攻的部队才得以冲进腾冲城——如果这是真的,周无疑是当时收复腾冲的大功臣,但李正在采访过他之后,却认为他的话里有破绽。在查过他的档案和根据各种资料分析之后,李正认定周不可能是当年的远征军。“我并不想和一个70多岁的老人为难,但历史需要的是真实,而不需要人为的炒作、打造。”
2003年11月,李正在腾冲县界头乡黄家寨河湾社路旁的一个小卖店里,采访了当年的远征军老兵叶进才。生于1919年的叶进才是陕西安康人,滇西作战时,他在71军第36师第108团重机关枪1连第2排担任少尉排长,参加过惠通桥阻击战、高黎贡山反攻战役。因家境贫困没有上过学的叶进才,解放后一直在腾冲界头务农。做不动农活之后,他和老伴惨淡经营着一间极为简陋的路边小商店。
叶进才老人告诉李正,有一个名叫郭小华的来自北京的记者(事后才知道老人记忆有误,郭小华并非记者,也从未到过腾冲采访他)从2003年5月起每月给他寄来200元钱。“自从她给我寄钱,我家每个月可以吃上两次肉。村里对我也很好,还给过我200元钱。”李正记下来老人的这样一段话,读起来让人心酸。
叶进才老人珍藏着郭小华写给他的信。在2003年5月16日的这封信里,郭小华写道:
“叶老伯,我从一本书(《血色记忆——腾冲抗战见证录》)上得知您生活中的困难,我想每月给您寄200元生活费,请收下,就当您的子女对您的一点孝敬吧。
如果有别的需要,我会再想办法,您不必为此挂心,只愿您安享晚年。
谢谢您的回忆录,您给我们留下了一笔巨大财富。祝您安康、长寿,有机会我一定去腾冲,到时请您领我们去国殇墓园。”
郭小华的信上留有通讯地址和电话,李正拨通了郭小华的手机,谈了几句之后,把手机递给了叶进才老人,让他和郭小华通话。生平第一次拿手机的老人听到郭小华的声音后激动万分,拿手机的手颤抖不止,老泪纵横,他感谢了郭小华之后,突然对着电话大喊:“共产党万岁!”
“他喊出‘共产党万岁’是发自内心的,他误认为郭小华是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她是奉上级的指示,每月按时寄给他生活费。”李正说。
因为《我的团长我的团》的热播,一个月来,来腾冲的记者和游客渐渐多起来,打破了老兵们沉寂的生活。清明时节,国殇墓园里到处是中小学生和来自世界各地的祭奠人群。
如今已风烛残年的远征军老兵会渐渐离去,关于远征军的热度也会渐渐冷却,但这一段历史,这些承载着历史的人们,却是永远不能忘记的。我庆幸,在他们的有生之年,曾听到过他们讲那战火硝烟里的故事。
(感谢腾冲县政协、国殇墓园滇西抗战纪念馆及学者李正、董平先生对采访提供大量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