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陈艳涛(发自云南腾冲)
我的家乡是在腾冲凤山山麓的凤尾乡,父母早逝,由兄长抚育成人,上中学时,腾冲沦陷,我进入陆军预2师界头干训班学习一月,后转入滇西干训团。
从干训团毕业以后,我被分发配在第11集团军,是总司令部政工第二大队第一中队少尉队员,目的地是腾冲。上级单位考虑到,来自腾冲,返回腾冲,有天时地利人和,而且腾冲是沦陷区,受日本鬼子蹂躏已久,同仇敌忾,收复家乡,会让我们更有向心力。
毕业时,教育长(也是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集合我们训话,说了两点:一,我们要多加爱护自己,保重身体,到了潞江边不能停,要赶快渡江,因为那里瘴毒很多。二、回到腾冲,要认真做事,不怕苦,不怕难,全力以赴,收复家乡。总司令的这番话给我很深印象,当时让我们感觉责任重大,热血沸腾。
主审汉奸
回到腾冲后,我向预备师第五团报到。第五团团长李颐将军是我们滇西干训团的副总队长,后来也是腾冲战役牺牲的人中官阶最高的一位。谒见团长以后,我被安排在团部和一个姓唐的湖南人一同担任审讯汉奸的工作,由他审讯,我记录。后来由于唐的湖南口音审讯时,嫌犯听不懂,答非所问,让人哭笑不得。所以后来我就成了主审官,也审讯,也记录,唐成了花瓶陪审。
我所审讯的,都是由特务排带来的汉奸嫌犯。有的家伙很狡猾,人证物证俱全,明明就是日本鬼子的狗腿子,偏要东拉西扯不承认,好言相劝也无效,就要用刑。我们用的刑是用电触,既不伤五脏六腑,也不会皮开肉绽。但用电刑会让人屎尿齐流,审讯室一片狼狈。我们曾经审过一个卖菜的女人,明明已经知道她就是汉奸,但第一次、第二次审讯她都不承认,到第三次的时候我们用刑了。用电线一根插在地上,一根绕在她的手上,她不承认,就绞她,一绞她大便、小便都流出来,那个情形乱七八糟的。她承认了,说在我裤带里,有你们这边的情报在里面。她的那个裤带是用布包起来的,把那个裤带拿下来剪开,的确是把我们团部所在的地图以及人数多少都标明了。审讯完结,我们就将原始口供和犯人送交师部,师部再重审。
当时汉奸走狗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但因为我是腾冲本地人,所以审理本地事特别小心谨慎,对一些强迫从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就当庭释放了。当时腾冲有一家开糕饼行的,叫做龙凤楼,老板姓黄,黄老板被当成汉奸在特务排里关着,一天我从门口经过,他看见我就叫,泪流满面的,就跟我诉苦。当时腾冲有两家糕饼行是最有名的,其中一家就是龙凤楼。他家的饼干在腾冲是最有名的。日本人来以后,他就跑到乡下去躲起来,日本人知道他的饼干做得好,叫他回城重新开业,他不来,日本人就威胁他,如果你不回来,要把你全家杀掉。为了保全一家老小性命,他只好回城复业。审讯时他说除了正当的糕饼生意外,他从没有帮日本人做过任何不法的事情。被人密报为汉奸走狗,他觉得自己很冤枉。
我就到乡下去探查,问乡里人黄老板为人怎么样,日本人来了以后他的作为究竟是不是汉奸,问了好多人,大家异口同声,好几个村子的人都说黄老板是个好人,是被冤枉了。收集到各种证据以后,我再将他提到庭上审问,象征性地录了口供,就当庭释放了他。
我自认为,在审讯汉奸的许多案件中,我为乡人办事都合乎情法,问心无愧,但还是会碰到一些难堪的事情,有一件事还差点让我连小命都赔上。当时在腾冲城郊核桃园有一家岳氏兄弟,提审了几次,调查属实,就是汉奸。他家有个姐姐,在地方上当校长,来求情,第一次是拿了一只钢笔,一个玉戒指,要来送我和唐干事,被我们拒绝了。岳氏兄弟还有一个妹妹没有嫁人,非常漂亮,晚上也来找我们,想用美人计给哥哥开释。幸好当时我们不贪财,也不好色,没有中计,把他们转送到师部。没想到这兄弟两人到了师部审问时,反咬一口,诬告我收了他家贿赂的钢笔和戒指,还说什么我对他妹妹怎么怎么非礼了。师部传我去对质前,先关了我三天禁闭。
后来在师部军事法庭对质时,我把当时的情景照实报告,审判庭长听完我的报告,问岳氏兄弟:“邵某说的是不是真的?”岳氏兄弟做贼心虚,手都在发抖,哑口无言了。庭长大骂兄弟俩:“混蛋!怎么可以随便乱咬人呢”。
结束以后,庭长安慰我说:“委屈了!以后遇事要小心谨慎。”我被冤枉,还关了三天禁闭,成了我一个莫大的教训,幸好我没有贪财好色,否则以军法惩处起来,都不知道如何收场了。后来岳氏兄弟被依法枪毙了。
收复腾冲
有一个傍晚,我去郊外散步,巧遇团长李颐,带着两名侍卫,从城区前线巡视回来。我立正向他敬礼问好,他一眼看出我的风纪扣没有扣好,手指着我纠正。我立即扣紧,重新立正站好。团长说:作为军人,要随时随地整肃军容,注重服装整洁,才能配做一个优良干部。
这个细节让我感觉到李团长的细心周密,对待作战计划他也同样如此,怪不得他是公认的模范团长。所以后来他在腾冲光复的前一天英勇牺牲,让我大为痛心。至今都觉得很遗憾。
我们当时的团部驻军在绮罗,说前方不是前方,后方不是后方的,因为日本鬼子死守腾冲城和城外的来凤山阵地,绮罗邻近这两个阵地不过三五公里,随时都有交战的可能。团部一天24小时都在戒备状态,没有任何休假日。由于日本鬼子顽强抵抗,攻打来凤山时,我们第五团的官兵伤亡最大。鬼子躲进战壕,居高临下,又是易守难攻的山势。我们从下往上爬,一切都在敌人的视线里,因此造成极大伤亡。1944年7月28日,我军才完全占领了来凤山,攻占以后,我们清查日本人的尸体,才不过20多人,但我军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因为攻打来凤山第五团伤亡很多,最后只剩下特务排,本来特务排不用上战场的,但因为人员死伤太多了,特务排跟我们都上了战场。
攻打腾冲城也非常不容易,我们都是用从老百姓家里借的梯子搭上去,可是日本鬼子在高处,我们爬上去一个,砰,一枪一个就来了,死了多少人啊。最后完全是盟军的飞机轰炸帮我们把缺口打开,我们的军队才顺利进入到里边。进城以后的巷战也非常危险,都是肉搏,就是用刺刀互相拼,谁的手快就谁杀谁了。
前天我还去国殇墓园,在那些墓碑里看见我们团部里面的副官,叫李浩然,他的墓碑上面是写的上尉连长,其实他不是连长,他是我们五团的副官。收复腾冲之前他收了一个干女儿。攻打来凤山头一天晚上,他让干女儿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他说:明天干爹上前线了,能不能回来还不晓得。
第二天他上前线,他当时才30来岁,长得很魁伟,很帅,挎着皮带,带着枪,非常英俊。当时我们和对面的日本鬼子距离才几百公尺,他站在这边用望远镜观察敌情,对面城墙里的日本人就看见他了,一枪打过来,把他打死在楼上了。
腾冲城墙极为坚固,每夺取一道城墙缺口,或攻占一街一巷,都要付出极大代价,战况空前惨烈。8月的一天下午,我顺着我们攻开的一个城墙缺口,进入城内,检查战况,眼前一片焦土瓦砾,让人心酸。我走到以前简易师范学校的大饭厅处,我以前还在这里读过书。日本鬼子进驻后,在这个饭厅下面挖筑了巨大的防空洞。我好奇地沿着石阶下去,一阵阵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简直臭得不得了,我走了几步就不得不停住,一看里面人堆人,都是日本鬼子的尸体, 这是他们作恶多端,应得的报应。
从1942年5月10日日军侵占腾冲,到1944年,我军几个师的兵力,和空军的轰炸配合,奋战了400多个日夜,腾冲反击战才进入最后阶段。我们第五团的团长李颐将军身先士卒,向敌人冲杀,在夺取日军指挥部李家巷时,与龟缩在这里的日本鬼子短兵相接,肉搏激战,不幸以身殉职。就在第二天,9月14日,我军终于将日军歼灭,收复了腾冲。我们敬爱的李团长却看不到这一天了。我们这个团长非常年轻,才30多岁,是湖南人,非常爱国,非常有本事,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那时候我们大家对他的印象都很好,他对部下非常关心,他魁梧、能干、声音响亮,所以大家对他非常有好印象。
收复腾冲的战役里,还牺牲了覃志斌上校,他们两个都是团长。死亡以后晋级为少将,是腾冲战役中牺牲的官军里军衔最高的两位。李将军是一位忠贞志士,他身先士卒,为腾冲奋斗牺牲,却看不到腾冲光复,腾冲人民会永远记得他们,这些人对腾冲的大恩大德,我们腾冲人永远不会忘记。在国殇墓园,他们的名字被刻在墓碑上,他的儿子女儿后来都来过。
1944年9月14日,是光复腾冲的胜利日。所有驻腾冲日军全部被我军消灭,虽有极少数趁夜摸出包围的漏网之鱼,结果还是被活捉,或是被击毙。有一个名叫三山四郎的中尉日军,在一天接近天黑的时候,摸进小河山龙塘沟一个叫蒋开泰的家里,我接到消息,率领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拿着武器前往包围。到达后我布置妥当,先喊话把蒋开泰家人叫出来,然后进入搜捕,但手电筒四处都找不到鬼子的身影。
仔细寻找后,才发现这个狡猾的日本鬼子仰躺在床底下,手握指挥刀,向我小腿砍过来,我立即后退,用手里的卡尔宾枪瞄准他的腰部连射两枪,他还没气绝,躺在地上呻吟。我又朝他胸前射了一枪,才结果了他。
搜他随身之物,发现他没带枪械,就带了一把指挥刀,一块手表,一张妻儿的照片,一个小佛包,和一个装满伪钞的布袋。就是从他的遗物中,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被我击毙的这个三山四郎,有可能是一个掌管财务的家伙,要不他哪儿来这么多伪钞?我们把这些东西全都交到负责专门收容逃窜的日本败军的机构处。
复员返乡
8年抗战结束后,民穷财尽,中央颁布复原令,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生在腾冲,打仗也在腾冲,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家,可是那些南方去北、北方来南的士兵们,没有充足的旅费,回家谈何容易?政府虽然补助了一点,也只是杯水车薪。当时士兵中曾流传这么一句话:此路不通,去找毛泽东。
腾冲光复后,我没有随队伍翻越高黎贡山,度过怒江的东岸,而是明请假暗复员,又回到了我的故乡。光复后的腾冲一片凋落的景象,片瓦不存,战争中散落在山上、城乡里,流离失所的居民奔回原住地的时候,眼前已是破碎的瓦砾,家园不再。大家把气愤之情,都发泄在了危害乡里的汉奸身上,都怒吼着:“枪毙汉奸走狗杨吉品!”腾冲城最大的汉奸杨吉品最终难逃法网,被乡民押解到杀狗坡,当众枪毙。他手下一伙平时鱼肉乡里的小喽也受到军法处置。
我们开始在烧毁的一片焦土上重建简易家园。我就在一所学校里面当不拿工钱只管饭的小学教师。一直到了1949年,中共来了,这时候我们学校学的还是国民党的这些书籍,国旗也还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政府就有人来告诉我们说:你们这个国旗要换了,你们上的课程也要改一改。
后来我去了缅甸,到了缅甸却被缅甸政府给抓了,被关到国际集中营里,一关关了6年半。在这6年半当中,我向台湾政府申请了几次引渡,都没被批准。后来有一个叫亚蒙总会的理事长是贵州人,他以亚蒙总会的名义,实际上也是台湾政府,把我们接回台湾。那是1958年11月30日,我终于重获自由,结束了6年半的囚禁生涯。
到了台湾以后我还是想读书,从事教育工作,就一面教书,一面读台北师专,又读了4年,以后就一直在小学里面任教,先是在苗栗,然后又调到桃源县的小学,一直任教到65岁退休。事实上那年我已经是71岁了,这是我真正的年龄。
在台湾我们去做身份证的时候,我是写民国11年7月15日出生,民国11年,那个1字稍微带一点点弯就被他们当成7字了,让我一下小了6岁。我到这个镇所里面申诉,他们让我找证人来证明,我说找什么人?他们说,你爹你妈,兄弟姐妹都可以。我爹妈早就死掉了,只有我一个人到台湾来。他们说不行,不行那就算了,一直就小6岁,我就多服务6年。71岁退休。我现在实际年龄是87岁,但是我在那边的身份证才81岁。1990年我第一次回大陆来,回腾冲以后,发现人事全非啊,家乡什么不像什么了,以后我就把我几十年的积蓄拿出来,想为家乡办点事。
(以下为卢彩文叙述)他拿出钱来整修街道,修路、修水井,然后又修了一个三元寺的凤麓公园,还搞了一个图书室。他还捐款50多万,修了一条公路。1998年他第九次回乡,又捐了20万给当地凤仪完小成立了“马站三联邵应壬教育基金会”。以后他又陆续捐资几十万盖了教学大楼,配备教学物资等,还做了很多公益事业。这10多年来他先后捐助人民币200多万,他在台湾并不是富有的人,他家里开过一个小餐馆,他本人的收入就是有限的退休金,多年来他生活简朴,节衣缩食,拿出钱来为故乡搞教育和公益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