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死
2007年,当导演康洪雷和编剧兰晓龙等一行四人走进云南腾冲时,他们听说,在腾冲的地面上,每1.5米就埋着一个亡灵。63年前,中国远征军曾在这里浴血奋战,创造过全歼腾冲城日军的奇迹。
那场酷烈的战争,让康洪雷震惊,这样一段荡气回肠的历史,如果不拍出来,他觉得自己就是罪人,就亏欠这段响当当的历史。于是,后来有了《我的团长我的团》。
就像《我的团长》里操各种方言的士兵一样,真正的中国远征军,也来自五湖四海。在西南边陲生活了60多年后,他们再也找不到归乡路。
在康洪雷看来,这些从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老兵,用了半生才抚平心头战争的创伤,过上了平静的生活,这份平静,是对他们的慰籍,所以他只能心存敬畏,远远凝视。
但其实,关注,除了意味着被打扰,还意味着不被忽略。在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中,还有很多人孤独而贫困,除了遥远的尊敬之外,他们还需要社会实在的爱护和关怀。
愿他们能安享晚年。
我的剧组我的剧
不拍出这段响当当的历史,不拍出这些人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我们就是罪人
■本刊记者/余楠
在《士兵突击》之后拍什么?2007年新年过后不久,康洪雷不会想到,选择拍摄题材这个原本简单的问题,竟有这么多人在关注。而且,号称从不拍古装题材的他要食言了,摆上立项日程的,是一部古装剧《隋唐演义》。启动《隋唐演义》在康洪雷这里并不是难题,然而他却在自己的第一部古装戏面前,放慢了脚步。
“老康对《隋唐演义》的要求不仅仅是一个历史背景、文化或者人物的概念。”编剧兰晓龙说,“作为一个导演,他需要了解很多那个时代的一些具体而微的生活细节。那时没有凳子,那我们的戏里应该是怎样的一个坐姿;喝茶的杯子、茶都是什么样。他会要求这种很有肉感的东西,来表现那个时代的一种内涵。所以老康要进入这样一个题材比较慢,很困难。”
方向
在粗糙而高产的中国电视圈,康洪雷是一个较劲的体验派。当年拍摄处女作《激情燃烧的岁月》,他在图书馆泡了整整一个月,每天按部就班,8点半到,5点半离开。用了7个月的时间查阅资料和准备才开机。拍《青衣》的时候,为了熟悉京剧演员的生活状态,康洪雷在中国京剧院住了一个星期,天天泡在后台跟演员们在一起。
《隋唐演义》缓慢推进之际,兰晓龙把一份新资料发给康红雷,那是几年前他准备的一个一万多字的电影策划案,写的是二战期间驻华美军总司令史迪威将军的故事。兰晓龙记得,那天晚上六点多钟他把策划案发过去,康洪雷看到晚上两点多钟。第二天在公司见面时,康洪雷两眼红肿。拍摄远征军的创意就在那天确定下来。
在准备阶段,康洪雷的案头堆满了书,看的最多的是那本《史迪威日记》。滇缅公路、驼峰航线、松山战役、腾冲战役,一段又一段硝烟弥漫的烽火往事摊开在眼前,康洪雷有些震惊:我活了40多年,居然这么无知。这样一段荡气回肠的历史,我竟然一无所知。如果不把这个事情做出来,让大家觉得我们还有这样的中国人,我们还有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历史响当当地在那个时候就放在那儿,我不就是罪人吗?
一个多月以后,康洪雷和兰晓龙等一行四人出现在了云南腾冲。这里是远征军当年奋战的浴血沙场,也是很多老兵现在的家乡。“当时去云南的时候,对要写什么、什么人物、什么故事,脑子里一概没有,全是空白。”兰晓龙后来这样回忆。而在康洪雷看来,腾冲行前最大的收获是获得了故事的方向。他很享受这种陪伴故事骨肉生长的等待,这种只有去向却不知终点的创作旅程令他莫名兴奋。
亏欠
滇西边陲小城腾冲,西与缅甸毗邻,历史上曾是西南丝绸之路要冲,也是中国远征军最艰苦的战役之一松山之战的主战场。
兰晓龙第一次爬上松山那天,正好是清明节。山上很静,一块普通的墓碑吸引了兰晓龙的注意:石碑之上,赫然留下了8000多人的名字。在20万远征大军里,这只是一个军殉国的烈士人数。兰晓龙说不清当时心里的感受,后来在山上的一个多小时里,他找了一块草窝躺下,一言不发。
那一天,康洪雷在滇西烈士陵园。在他眼前,一群相互搀扶的老兵像60多年前一样列队,在墓碑前站成一排,围着这些昔日的战友默默走了一圈。其中一个人,使出力气大喊了一声“立正”,队伍中每个人就如哨兵一般,挺直老迈之躯,举起右手敬礼。在那个简易但庄重的仪式里,一枚名为“亏欠”的心理炸弹,第一次重重地袭击了康洪雷。
“我跟那些老军人正面接触很少,因为我不能去触碰他们,看的历史资料越多,越不敢触碰。”康洪雷说,“这些从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老兵,用了半生心力才将心头的潘多拉盒子摁在心底,过上了如今平静的生活,我怕我一个轻轻的触碰勾起他们的回忆。本来现在已经颤颤巍巍,八九十岁、一百岁的老人了,每天都有人在去世。如今这份平静,我觉得已经是他们能够获得的最大恩赐,你说我还怎么敢让他们再去触碰这个事情?我只能心存敬畏,远远凝视。”
康洪雷的顾虑并非夸大其词。2008年,凤凰卫视曾经播出过一部10集的纪录片《中国远征军》,保山一名健在老兵看到时,激动不已,导致心脏病发作,几天后离开人世。“做这个戏,我们不希望那些老兵被关注到。”兰晓龙说,“这也是我做《团长》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一个真实战役、真实人物挂靠的一个重要原因。”
历史上的中国远征军分滇西远征军和赴缅远征军两部分,《团长》着墨全在条件最艰苦的滇西部分。当年赴滇西作战时,部队明令战士连衣服都不许带,更不要说枪械。远征军壮士只得把身上全部家当扔掉,每人身背三十公斤盐。到达目的地后,再将这些盐卖掉想办法购买装备。“《团长》写的就是这样一群从来没有被关注过的人,连墓碑都找不到,这就是炮灰。”兰晓龙说。
在与部分亲历者的接触中,康洪雷一直对一件事感到意外:当老兵们谈论曾经经历的一场具体战役时,很少说到射击、远距离、阵地战这些通常的作战概念,听得最多的是“拼刺”,还有“搂抱”和“拼命地撕咬”,中国远征军用这样的方式打了很多次战斗。“你怎么能够想象,在腾冲的地面上,每1.5米就埋着一个亡灵。所以我们的《团长》,就尽量还原‘近战’,我希望观众能够闻到这些人身上的气味。”
“越走近这些老兵,就越觉亏欠,越觉得必须把这事说出来。”后来在康洪雷的《团长》中,“亏欠”,成了众多主人公的一笔心债,尽管“此亏欠非彼亏欠”:学生时代就参军的孟烦了来到禅达之前,全连战友成仁,他却装死,用一条腿换了一条命。当副连长的时候,冲锋号一响,命精贵的老兵在战壕睡觉,他把一帮刚来的新兵蛋子赶上阵送死,一百多号人在他手上丧命,于是后来他就一直期待出现有个人带着他们,“相互之间不猜忌往前走,多好”。
龙文章无名无分,谎称团长之名,在缅甸拉起一票溃兵,许诺带他们所有人回家,结果众人为了一个空头许诺不顾一切,在怒江边的南天门,整整一个团的人全军覆没。他欠下了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师长虞啸卿用炮灰团作为尖刀,插入南天门腹地。原本说四个小时以后带着精锐主力发起总攻,结果拖了整整三十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