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5月15日张轸率部凌晨起义,使武汉和平解放成为定局。当天,汉口市长晏勋甫还在动摇,“他的家眷被白崇禧逼迫送到了香港,又逼迫他当天上午去台湾。他心神不宁,顾虑重重,我们一个城工部同志把他叔叔请来和他聊天,当场给他家眷寄去1000美元,又叫他躺在床上休息,让他打电话布置工作,不知不觉把他留了下来”。
5月24日,晏勋甫把市政府所有材料和档案清册,移交给新市长吴德峰。“档案移交等于账本移交,武汉解放与别的城市不同,地下工作者和城工部做得好,几乎全部档案材料都留存下来了。”
记者◎王恺 实习记者◎赵燕波
一次酝酿已久的起义
90岁的廖文会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还记得,1949年2月,“我们从武汉到上海走得非常匆忙,东西都没带齐,钱也不多,就匆忙上了火车”。那年她刚30岁,带着1岁多的孩子,还有涂建堂的父母,到上海西藏路找了间偏僻的旧宅,改了姓,称自己为徐太太。“当时心里真的惶惶不安,对未来也不确定,是不是就这样隐姓埋名一辈子?”
与涂建堂分开时,两人没明说,可她知道,丈夫在准备起义大事,留在他身边,只会成为障碍,“两个人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对方,生逢乱世,也说不得了”。
涂建堂当时是张轸兵团127军309师师长,再过3个月,张轸兵团的起义就会给国民党的守卫武汉计划以致命一击。
其实廖文会已经习惯了与涂建堂一起经历危险的日子。她和涂建堂都是河南唐河县人,幼年订婚,涂建堂考上北大农学院后,参加“一二·九”运动,有了抗日心,抗战爆发后参加了汤恩伯在河南办的干训班,后来被派到肖县、砀山等地打游击。“那时条件特别艰苦,整天要和日本人周旋,不敢脱衣服睡觉,身上全是虱子。”廖文会曾去探望,涂建堂和她开玩笑,叫虱子“抗战虫”。
廖文会27岁时和涂建堂结婚,“去了3天才见到他,他晃晃悠悠地骑马回来,身上全是湿的,原来太困,从马上掉进水里了”。廖文会说她曾跟着涂建堂在游击区辗转,“非常危险,有次我们演戏被鬼子发现,半夜追过来,涂建堂的副手宋恒青护送着我骑马就跑,连鞋都没穿,身后子弹不断飞来,两个勤务员都被打死了”。
抗战胜利后涂建堂想出国留学,“他觉得自己不是军校出身,也不想打内战,可是没被允许,又喊他去新疆送兵,接着又去南京国防部。他既不是蒋的嫡系,又不和任何派系勾结,很快就成了闲人”。
涂建堂和张轸的女婿张尹人关系好,两人是北大同学,1948年,同样非蒋嫡系的张轸在河南任第五绥靖区司令官,涂建堂去他手下任少将高参,“其实那时候涂建堂已经准备起义了,和张尹人在一起,他们常常商量蒋的气数已尽。不过他也总担心手中没兵力,去投诚共产党怕人家不稀罕他”。
在廖文会印象中,张尹人胖,特别重视吃喝,穿得却随便。也是在1948年,他就和共产党派遣来的地下党方敬之有了联系,方敬之化名小张,在张尹人的部队里活动。张轸采取默许的态度,“张轸是忠厚长者,做事不机密,1948年,白崇禧对他说想与共产党联系,他脱口而出我那里有小张,小张于是难以再隐蔽在部队里”。后来还是涂建堂带部队把小张送出了信阳城。
白崇禧究竟是否真想和共产党联系,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涂建堂的部队调动全在他掌握中,稍一动他就会派人查问。张尹人的情况也被他追查过,后来涂建堂用张尹人只爱吃喝玩乐搪塞了过去。
关于是否守卫武汉,白崇禧有多种考虑,他很清楚守卫武汉是牺牲,想让宋希濂兵团做牺牲品,可是根本调不动。最后想让陈明仁兵团守,可是陈明仁表示,“相机撤退”的仗他不会打,只会死守或放弃。无奈之下,才用到了张轸兵团。
94岁的郭大风在抗战时是陈诚第九战区长官部机要秘书,对白崇禧很熟悉。接受本刊采访时他认为,白崇禧当时的一筹莫展,是最真实的状态反映,“他虽然心机很深,但现在和共产党作战,他几乎占不到便宜”。在他看来,桂系虽然联络紧密,可是李宗仁失于厚道,很容易被骗,白崇禧又苦于得不到各派系军队支持,“他时常在‘剿总’大发雷霆,因为连最基本的装备都拿不到”。
“抗战时陈诚和白崇禧称兄道弟,两人关系紧密,在重庆的时候,陈诚躲炸弹都是在白崇禧的官邸里,可那只是表面的友善。”郭大风说,国民党高官们彼此间的绝对不信任是历史传统,“陈诚在广西办干部培训班,不要白崇禧的一个人、一分钱”。
所以,郭大风说,“白崇禧把重点放在湖南的守卫上,武汉不得不用他并不放心的张轸。张轸的起义,使武汉几乎没经战斗就宣告和平解放”。
97岁的宋恒青当时是涂建堂的副手,现在他躺在医院病床上,对本刊回忆,“其实1949年元月,张轸的女婿张尹人就到开封和刘邓大军的邓子恢商量起义大事,邓子恢根据中央部署,说起义不要在河南,最好在武汉,配合大军南下进行比较好,还可以保护好平汉南段的铁路”。
宋恒青是湖南邵东人,抗战时徒步从家乡一直走到南岳衡山参加训练班,后来和涂建堂一起在肖县打游击。抗战结束后,他解甲归田。1949年初,被涂建堂约到了武汉,“我一见面就问他,你这生意是做到底,还是打算改换门庭?”原来,他叔叔已经与共产党搭好了关系,没想到涂建堂也在积极找关系起义,两人哈哈一笑,“到底隔墙有耳,没敢把话继续说下去”。
“当时在军队里控制很严,我只能讲三民主义里的民生主义,扯到人的生命、生存,我说,大家跟着张司令到湖北了,吃得比河南好了,不吃杂粮了,生命也有了保障,我们就是要跟住张司令,可以保证大家的父母家属都不会缺衣少粮食。”宋恒青说他那时候就是这么胡乱地做思想工作的,不过很有效果。
兵临城下,和平解放
到1949年5月,郭大风脱离陈诚的政治部已经有近4年时间,“主要还是觉得打内战没前途,当时想法很单纯,我不打内战,这样对共产党也有交待”。
一开始他在恩施开了个小的蜡筒厂,后来到了武汉,“做些投机生意”。1949年5月,郭大风收拾起自己的生意,准备去广州看看机会,“那时候武汉太人心惶惶了,谁都不知道会不会有场大仗”。
可是毕竟当年的同事都有一定职位,想远离没那么容易。“5月初有几个李宗仁总统府的侍卫官来找我,都是当年在重庆政治部的同事。他们是奉李宗仁的命令,要把鄂东一些地方力量组织起来,准备在武汉失守后打游击。在我这里说话不避嫌疑,他们说两句计划,就感叹,说真是纸上谈兵。”而且,失败之征已经显露无疑,“我们谈到家属怎么办,这些官员眼睛顿时湿了,谁都觉得前途渺茫”。
郭大风说他和1949年2月刚上任的湖北省政府主席朱鼎卿的一些部下也有联系,朱鼎卿本是国民党第九补给区的司令,“刚上任还雄心勃勃,搞了八点施政纲要,他不知道是被白崇禧安排着跳火坑的”。
朱鼎卿上任的时候,还是照旧搞了庆贺仪式,可是负责接待的人连茶叶都要外借,“真是山穷水尽”,“公务人员连基本的生活费用都快没有了”。郭大风听说,当时武汉的军费需要80架飞机运来的金圆券才够用,南京政府连金圆券都来不及印刷,根本没钱发行政费用,“朱鼎卿想办法,有一次借回来5万镍币,结果每个公职人员发了5元钱,当时有钱有势的人基本上已经逃跑,街上人神色都惶惶,朱鼎卿也只能考虑撤退了”。
“5月10日,他还想动员大批绅士和他一起跑到恩施,以省主席名义在省银行宴请客人,其实当时留在武汉没走的工商业上层都是对共产党有期待的,我听说张难先等老绅士一边拿拐杖敲地一边说,你们省政府自己撤退都没车没工具,哪里还顾得上我辈?我们都老了,你们想把我们这些老骨头拖垮。我们与其去鄂西送死,不如就在武汉等死算了。”
省政府撤退的时候确实万分狼狈,5月12日,华中“剿总”已经从汉口撤退到了武昌长春观,朱鼎卿追到武昌,找白崇禧要工具撤退,白崇禧把他推给了别人。要了半天,无任何车可拨,当时公路局的汽车轮胎都已经被职工拆下了。“听说朱鼎卿脸色都变了,冲进省政府对还在那里讨论如何撤退的工作人员,说,还开什么会,赶紧撤退。”
在白崇禧部队陆续溃退时,张难先等老绅士组织起来,成立真空阶段的武汉市民临时救济委员会。张难先日记中记载,5月15日,武汉街头还比较混乱,他渡江去汉口时,一部分人逃去武昌,一部分人逃去汉口,轮渡码头几乎不能站人,幸亏一个大汉认识他,把所有人推开,他才能顺利到汉口,把维持会的1000多个袖标分发下去。
当晚,不断听到武汉的守备部队一边溃逃一边四处爆炸的声音,其实是借爆炸勒索。守备司令鲁道源带头勒索,工商协会出钱保证了江汉路没受溃军骚扰,捞不到钱的就开始炸趸船码头,张难先在日记中记载,“实属无聊之极”。他一夜数次开关电灯,看着灯亮,才有了一点安慰——电厂还没被炸毁。后来知道,武汉市工商协会又出了2000银元,保证水厂也没被炸毁,当时工商业界管这种行为叫“赎城”。
不过,即使是逃跑时刻,白崇禧也没有忘记张轸。涂建堂事后多次对廖文会回忆起义那些天充满危险的片段。5月14日,张轸被白崇禧叫去司令部,原来是白崇禧事先接到了何应钦的电报,说张轸有异图。廖文会说:“老涂反复对他说不要去,可是张轸觉得不去反而会让白崇禧更动疑心,结果他执意要去。”
张轸去后,白崇禧直接拿出电报给他看,张轸不断剖白,说自己没异心,还准备把部队中靠不住的部下全部处理掉,并一再表示自己拥护李宗仁。“也不知道白崇禧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反正过一会儿他出去了,说安排张轸晚上一起吃河南菜,利用这空档,张轸找了‘剿总’的王参谋长。王是他留学日本时的同学,张轸直接说白崇禧要杀他,然后就此跑掉。”
宋恒青回忆,“最危险的那段是过武泰闸,当时闸上有人看守,他喊副官坐汽车通过闸上检查站,自己步行绕了一大圈才回到金口”。
当时涂建堂与张轸失去了联系,以为他已遭不测,5月15日凌晨起义,就近构筑工事,摘除国民党帽徽,“起义后,他们还立刻追击了南逃的国民党部队,俘虏了300多人,回武汉的时候,武汉市民夹道欢迎他们”。
涂建堂后任黄冈军区副司令员,1954年武汉发洪水,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结果被省领导看中了,他后来一直在湖北省水利厅,虽然水利不是他的本行,可他特别重视学习,成为著名的水利专家”。
逃回金口的张轸不断接到白崇禧的电话,说让他再去武昌,不追究他的责任。当然张轸不会再去,下午就用解放军江汉军区的规定代号“五五五五五”通令全军,2万多人的兵团反戈一击,使武汉的和平解放成为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