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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村民的角色困惑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05月11日12:13  新世纪周刊

  地震一年后,他们每天跟城里人一样坐着班车上下班,多数人仍倾向于认为自己是农民,尽管他们离土地越来越远

  ■本刊记者/张雄

  在板房区,青龙村村民跟汉旺镇的街道居民只有几步之遥。但鸡犬相闻不相往来,他们对彼此显然都不太了解。

  居民的板房区明显比村民的要整洁不少,无论是屋里还是屋外。虽然有村民的家里铺了地板砖——搬进板房时,他们被告知要在这里住上两到三年——但还是不如镇上居民家的一层地板革干净——后者保持了进门换拖鞋的习惯。当青龙村的妇女在抱怨下午打麻将输了多少钱的时候,汉旺镇的妇女们却为她们年纪超过35岁不能进外地企业的招工名单而遗憾。

  但他们关心的问题里,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盖房子。几个月或更长一点时间后,他们的新房子都会陆续盖起来。他们再也不会住得像现在这样近,但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汉旺镇居民还是青龙村村民,他们新家所在的地方都会叫做“社区”。

  青龙村的重建规划图现在还放在副支书张启云办公室的抽屉里,在这张图纸上,青龙村各个小队的位置都已布置完毕,各家各户横平竖直地排在那些小框框里。除了村委会的几个干部,很少有村民见过这张规划图。在关于重建的各种传言到处飞的敏感时期,干部们并不打算让规划图成为村民议论的焦点。

  农转非的承诺

  依照图纸上的设想,青龙村的732户近1794名村民将被统一安置在原来二、五、六队约300亩的土地上。政府会将这块地方以4万元一亩的价钱从村民手中买断,用以支付农民在50年里买菜买粮的费用。4万元的数字,是每亩地700元的农业补偿乘以50年,加上一些其他费用得出的。50年之后,新的承包政策会重新决定这块土地的去向。

  青龙村历史上就是个人多地少的地方。从1960年代三线建设东方汽轮机厂(以下简称东汽)建厂到2000年退耕还林,再到2008年“5·12”大地震,青龙村的耕地面积一直在缩减。

  地震过后的第二天,大批遇难者的遗体需要就近掩埋,政府圈定了青龙村一、三、四队交界处一块长75米,宽42.5米的椭圆形土地作为公墓地址。村民不愿土地就这样被无偿征用,他们拦住德阳市领导要讨说法,对方当众许下承诺:修建公墓占用的一、三、四队村民的户口将全部农转非,政府将为这些村民购买养老保险,这才解了围。

  浓郁的工业环境

  失地并未让青龙村的村民承受太多痛楚。相反,在地震前,这里的人均年收入已达到6000元,这个数字比2007年全国农民的人均值高出了近2000。村民们说,要是没地震,“日子好过得很”。事实上从1980年代分田到户以来,村民们的经济来源跟土地关系就不大。村里的会计马达才说,别的地方的农民每年都要计算种子化肥农药这些支出,青龙村的村民懒得算。

  青龙村所在的汉旺镇,“依龙山做枕,据绵水为襟”,早在1970年代就是全四川五大工业重镇之一。汉旺的煤矿和磷矿资源丰富,这里拥有全国三大汽轮机生产企业之一的东方汽轮机厂、全国四大磷矿基地之一的清平磷矿等六家大中型企业,镇村两级工业企业近50家。到1990年代,汉旺镇已经形成以机械加工业和矿山采掘为主体,磷化工业为龙头的工业格局。

  汉旺交通便利,从这里到成都仅两小时车程。镇上居民至今仍对地震后汉旺灾情未及时得到上报痛心不已。“解放军都往汶川北川跑,那边的路都毁了。但到汉旺的路一直都是好的,却没人来救。”整个小镇几成一片废墟,近五千人遇难,汉旺成了绵竹市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一位女居民说,几天前她经过镇上那些废墟边上,“总感觉听见有人还在喊救命。”

  青龙村的村民就在这种浓郁的工业环境下生活了几十年。1966年,“三线建设”的重点工程东方汽轮机厂动工兴建,地址就选在了青龙村。在之后的40年里,东汽共占用了青龙村三分之一的土地。到地震发生前,汉旺镇的6万人口里,东汽的职工和家属就占了3万人。

  马达才介绍,从1981年分田到户至今,村民的收入就以做工为主,农业为辅,男工女耕的格局已经延续了近30年。在1980年代的时候,耕地还可以管一家人自给自足,粮食蔬菜都不用买。附近的矿场、水泥厂,甚至建筑队,都是村里劳动力的就业去处。后来退耕还林和工业占地后,村民不再种水稻,但在山上林地里仍可种植蔬菜。

  五分地换一个进厂名额

  1988年东汽扩建需占用青龙村四队的耕地。在跟村民协商后,东汽决定给四队村民30个进厂工作名额。每个月发工资,退休后有养老保险,但他们的户口仍保留在青龙村,不作农转非处理。此时四队人均耕地只有半亩,进厂工作就意味着放弃这五分地。当时东汽还承诺进厂的村民在退休后,还可以选一个子女进厂“接班”。这项时代特点鲜明的福利政策在1990年代被国家废止,但在当时而言,东汽的条件对村民显然充满诱惑。

  四队的村民们都跃跃欲试,厂方决定采用抓阄的方式敲定名额。有的家庭四五个劳动力,却一个名额都没抓到,也有的家却抓到了两三个。31岁的杨铁芳和丈夫,还有杨铁芳的两个哥哥都抓到了名额。

  东汽给他们开出的工资是每月69元。杨铁芳丈夫放弃了这个名额,他在建筑队当泥瓦工,一个月也能挣200~300元。家里的土地也并不用每天盯着,还不如让杨铁芳去做这份工。

  杨铁芳倒是很满足,她觉得自己在家呆着也是耍,“留在这里起码算是稳定,一辈子吃饭不用愁。”签下合同,杨铁芳并没有“当上工人”的感觉。

  他们是青龙村第一批进东汽的村民,年龄参差不齐,有的已经四十开外,而有的尚未满十八周岁。因为他们都付出了半亩地的代价,村里人称他们为“土地工”。

  “我觉得我还是个农民”

  69元的工资一直要拿到1992年,这样的收入对于负担较重的家庭实在有些捉襟见肘。终于有四个人选择退出,杨铁芳的两个哥哥都辞职另寻出路。

  剩下的26人一直坚持了下来,东汽承诺会给他们加工资。从1992年开始,“土地工”的工资开始逐年提高,“国家涨我们就涨。国家也没涨的话,但东汽效益好,也要涨。”到1996年杨铁芳每月能拿到两百多元了。但此时在青龙村,一个建筑队杂工的收入已经是50元每天。杨铁芳跟丈夫的收入差距进一步拉大。

  1997年国企改革下岗潮,东汽让工人轮着在家倒休。杨铁芳在家歇了一年多,每个月领取东汽发的180元生活费。对这一年多的“假期”,杨铁芳非常满意,因为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外打杂工,一个月也能挣400多。加上单位发的补助,算下来有将近600块钱的收入。

  在工厂里,杨铁芳觉得跟那些城里的工友关系还不错,“大家在一起都是高高兴兴的。也有瞧不起人的,极少数。”但在待遇上的差别,还是让他们觉得不平衡。“人家(城里工人)涨工资时涨100%,我们涨30%,逢年过节人家拿50,我们拿25,不合理啊。我们这30个人就跑到公司去闹。没办法,领导就讲,国家就是这个样子,就是有比例的。”既然是国家的事,杨铁芳们觉得也就没有办法了。

  2007年,50岁的杨铁芳从东汽退休。每月退休金800多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杨铁芳想到自己养老不用子女操心,就很高兴。一个月不干活也能拿钱,周围的村民都挺羡慕这点。

  杨铁芳说,因为是从“单位”上拿钱,而且有退休金,“土地工”中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是工人。

  “但我觉得我还是个农民。”杨铁芳说,“为什么呢,虽说单位上给我买了保险,但我的户口在农村,家在农村,娃娃在农村,丈夫在农村,我现在退休了还回了农村。所以我是农民。”

  话虽这样说,进工厂呆了19年的杨铁芳在气质上与其他村民差距明显:衣着整洁利索,表达清晰,更能适应普通话对话。“种地还是很辛苦的,风吹日晒。在单位上班就是把机床一开,你坐一边看着就好了。”

  “有条件的都还是愿意去的”

  在青龙村,几乎每户人家都有几件天蓝色外套,那是东汽的工作服。这家国企在此地的影响力可见一斑。像杨铁芳这种被东汽“管一辈子”的员工,在1988年之后便绝了版。20年来每年都有村民进东汽工作,但都是跟劳务派遣公司签合同(劳务工),或属于东汽外包业务的临时工。他们也有养老保险,但在各种待遇上仍与城里去的“正式工”,甚至早期的“土地工”存在较大差距,在有些奖金的发放上甚至会差上10倍。按照村民们的说法,他们“干的是重活累活,拿的是最差的待遇”。在杨铁芳时代,“土地工”还可以找单位领导理论,但“劳务工”和“临时工”几乎完全没有跟厂里讨价还价的余地,因为“看你不顺眼,下次就可以不再跟你续约。要是临时工的话,第二天就可以叫你走人”。

  即便面临诸多不平等的待遇,在地震前,东汽还是因其位置上的便利和稳定的收入,成为很多村民的就业首选。但东汽并不是所有人都进得去的,招聘对学历的要求越来越高。杨铁芳是小学文化,跟她同去的30个村民里还有文盲。但现在,东汽招人要求起码得高中毕业。单有学历也是不够的,还得跟招工的人有关系才行。如果跟招工的攀不上关系,对方就会说“人够了”。村民们说,有条件的,基本上都还是愿意去的。

  36岁的郭先贵住在杨铁芳家的隔壁。2004年,从部队复员又在汉旺镇上当了七年城管的他决定换个活法。郭先贵有个堂妹夫,是给东汽招工的一个负责人。通过这层关系,他顺利地进入东汽当上劳务工。一年下来的收入,是两万四千元。“正式工能拿五六万呢。”说这话时,郭先贵很平静,口气中并无不满。

  对于自己的身份,郭先贵的判断是“半工半农”。而一旁的妻子则肯定地说:“他是农民。我们还有地啊,栽着核桃树呢。”当然,这些核桃树基本用不着郭先贵操心,他妻子一个人足以应付。

  再也回不去了

  马达才说,在地震前,每天早上七点四十,东汽开始吹第一次哨,青龙村籍的职工从家里出门。八点钟第二次哨,正好走到工厂门口。中午的时候,村民可以回家吃饭,喝点小酒再去上班。晚上五点半吹下班哨,再慢慢踱回来。这样的生活20年里雷打不动。

  地震之后,东汽搬到了几十里外的德阳。村民每天出门就得提前一小时,晚上回家又拖后一小时,中午只能在单位吃了,“没得酒喝”。马达才说,地震前村里在东汽上班的有二三百多人,现在只剩一半,离开的人大多是受不了来回奔波。但郭先贵的判断是,全村仍有约四成的劳动力在东汽务工。另外,各地都在搞震后重建,建筑队的活多起来。很多人都加入了建筑队,生意好时,一天就能挣一百元。

  在跟郭先贵谈话时,来了个风风火火的邻居。他叫张发富,是跟杨铁芳同一批招进去的“土地工”,三年机械车工经验练成熟练工种。但1991年,他觉得车间组长对待他有明显的歧视,便一赌气辞职去浙江闯荡。

  在浙江,张发富进了余姚几家工厂,他的车工技术没有浪费。几年后,车钳铣四门功课都做得不错。他指着停在屋边的一辆摩托车说:你看这摩托车上,只要有工具,除了发动机,其他零部件我都能造出来。

  地震中母亲不幸遇难,张发富回到老家,跟父亲一起生活。东汽的人看中了他的技术,曾派人过来请他回去,他谢绝了。现在张发富跟着建筑队打着散工,每天收入一百元,“每个月干25天也就够了,不比在东汽赚得少。”

  张发富的梦想,是希望能找到一笔投资在青龙村开个工厂,这样他二十年的技术就能为村民服务,也“让这些每天打麻将的人有事可做”。他找村里谈过这个计划,但对方兴趣不大。“我只是个打工仔,说服不了他们。”张发富真诚而遗憾地笑笑。

  现在看来,地震后东汽搬走对青龙村的影响,似乎并没有去年此时想象得那般严重,马达才说,“可能是过去东汽在这,人气旺,现在有点失落吧。”不去东汽也有很多种选择,可以去当建筑工,可以去开车拉矿。等附近的苏州工业园区建起来后,还可以去那里做工。无论怎样,前东汽时代的农耕生活,青龙村人是再也回不去了。

  多数人仍倾向于认为自己是农民,尽管他们比祖辈们离土地越来越远。马达才也会习惯性地说“这些农民”如何如何,“很多东西这些农民都还不懂。好些人都以为,农转非就是每个月不干活就能拿钱呢。”

  对于比郭先贵更年轻一些的村民而言,工农身份的判断似乎更加困难:他们从小没怎么下过地,一直读到大专技校毕业,但户口一直留青龙村,有农业户口就或许还有地。他们和这些“农民”长辈跟东汽签的是一样的劳务合同,每天一起坐着东汽的班车上班。算农民还是工人?长辈们说不清,年轻人自己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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