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带来的伤痛和无序,还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影响着孩子们的行为方式
■本刊记者 / 欧阳海燕
下课了。英语老师卷起教案走出板房教室。她的背影还未消失,靠窗的同学就唱起来:清晨我站在青青的牧场,看到神鹰披着那霞光,像一片祥云飞过蓝天,为藏家儿女带来吉祥,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哎。一句下来,已汇成全班合唱。板房在颤动。
“这群孩子比以前更爱唱了。”学校大门口的门卫浅浅一笑。这个身体发福的中年男人,在面向校园的时候,总是面带慈祥,对门口的陌生人——尤其是手持相机的,则目光警觉。
13岁的张扬坐在座位上,翻开她的歌词本。她从初一时开始抄歌,至今已抄了三本。地震后,她把“落灰”的第二个歌词本重新抄过,“字迹更工整,而且只用一种颜色的笔。”妈妈死后这一年,她养成了一个习惯,醒来就要唱,唱一会再起床。虽然她每天都要唱,但本子里的14首歌,多数她“只会唱高潮部分”。但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一种陪伴的感觉。
韩红的这首《天路》,她喜欢而熟悉。但此时,她却不想唱。这个初二女生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才的课堂上,她的内心被喜悦占据着。英语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声夸奖她:“张扬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刘小路,给她加操行!”刘小路是班级的英语课代表,也是张扬的好朋友。老师让全班同学们为张扬鼓掌加油。掌声响起的时候,小姑娘脸绯红,埋下头,盯着胸前绣着的一头毛绒绒的撅着尾巴的小奶牛。
傍晚,在绵竹的一家快餐厅,张扬和刘小路坐在我面前,她们唧唧喳喳地像两只飞出笼的小雀。
“这个学期,张扬总受到夸奖。”刘小路说,尽量让好朋友张扬显得风光。“因为她数学成绩进步很快,上个星期,数学老师奖励给她一个很漂亮的笔记本。我向她要一页,她很慷慨,撕给我三页。”
张扬托着下巴,笑而不语,她沉浸在一种被肯定的满足中。她需要这种感觉。这天放学后,她经过班主任吕汝方老师的办公室,停下来,然后小碎步跑到她身边,低声而急促地说:“吕老师,今天英语老师表扬我了,上周数学老师也表扬我了,还奖励我了一个笔记本。”
她害羞的样子似曾相识。吕老师突然想起来,上个学期也就是地震恢复上课的第一个学期,有一天,张扬一整天没来上课,傍晚放学时,她听见走廊里有男生喊:“美女,甩个正面来。”还有人喊:“这边,这边,甩个侧面就够了。”喧闹中,她辨认出张扬,长发剪成了短发,还穿了一件露肩上衣。当时她绯红着脸的样子,和现在一模一样,都蕴含着自己的转变渴望得到别人认同的喜悦和不安。
“她现在取得一点小小的进步,都要告诉我,争取我的表扬。”吕老师说,一个新的希望,正在这孩子心中冉冉升起,这个时候她害怕打扰,害怕伤害,需要鼓励。
差点成大姐大
板房里,张扬奶奶递给吕老师一张记账单。“这是她爸爸外出打工后,张扬从我这里拿出去的小钱,加在一起有几大百。”奶奶经常为账单更新“总计”。“但她爸爸回来过年时,她却不让我给他看。”孙女的态度令她疑窦丛生。
张扬的妈妈在地震中遇难,爸爸随后外出打工谋生,张扬就留给奶奶带。
账单上,有两个挨着的“79元”格外显眼。吕老师说,这是上个学期收的资料费,但只收了一次。奶奶证实了她的怀疑,“她骗我说学校收去,其实拿去和她表姐耍了。”
地震后,张扬跟着她表姐“歌厅、网吧、游戏厅到处耍,晚上也要耍,一耍耍半年。”有时候她说:“婆,我去解个手”,然后就不见了。她的表姐比她大2岁,初中毕业后就不再上学,在社会上混,还交了男朋友。
奶奶不准小姐俩出去,表姐就和她吵。有一次表姐从柜橱里拎出一把菜刀撂在床上,说:“婆,你杀了我吧!”奶奶哭了三天,她绝望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学校,吕老师不再相信张扬各种各样的请假借口。去年8月的一天,张扬打电话说板房进水,她要在家和奶奶舀水。吕老师派刘小路去她家调查,结果发现张扬并不在家,她又跟姐姐出去耍了。
张扬换上廉价时装,涂上睫毛膏,走在校园里,看谁不顺眼张口就骂:“瓜娃子!”“白痴!”有一次她为了一个福娃,把一个女同学约去厕所门口单挑。有的同学看热闹,有的同学跑去找老师。吕老师及时赶到,避免了一场风波。
张扬在校园里表现出来的大姐大气焰,激怒了一个退学生。12月的一个下午,张扬才走出校门,就被七八个小男生、小女生围住。他们把她拽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那个女生扇她两个耳光,其他人又将她推倒在地,把她往排水沟里面踢。
奶奶在校园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孙女,听人说那边有学生打架,心里七上八下地跑去看。张扬眼看就要翻到沟里了,奶奶一把抓住她的双肩书包。“小妹妹、小兄弟,你们打我嘛。”在一个70多岁的老人的哀求下,几个孩子散去。
在板房卫生所,医生给张扬开了30块钱的外伤药。奶奶掏钱的时候心里想:怎么这么巧,正好是下午拍电影的全部工钱。那段时间,有人在汉旺广场拍地震片,模拟地震发生不久后的场面,需要各年龄段的群众演员。“累倒不累,就是冷,三九天要扮成三伏天的样子,脱了棉衣换衬衫,一下午,冻得脸都乌完了。才给30块钱。”
班主任吕老师听说了打架事件后,设法找到了那个退学女生和她的妈妈,并让女生写下保证书,以后再不来校园寻衅滋事。此后三周,为保证张扬安全,吕老师委托板房的治安联防,每天护送她回家。
表面的嚣张有时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孤独。在复课后的半年,张扬除了表姐,在学校几乎没有朋友。“她做什么事情,其他同学或反对或不理。”吕老师悄悄地说,甚至有的同学跟她讲,开除张扬吧,影响集体荣誉。
在震后的失序状态中,很多学生的行为都有所退步,但张扬的退步最严重。在她身上,令她“变坏”的诱因更多:母亲过世的打击、父亲外出务工,使她基本上处于无人监管状态,身边的表姐又给了她一个坏的榜样。“那个时候放弃她,等于把她推向深渊。”吕老师说。
人变坏很容易
上个学期,张扬七门功课五门亮红灯。当这份成绩单经由奶奶颤抖的手,交到回家过年的张扬爸爸手上的时候,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立即做出两个决定:第一,立即从板房搬回青龙包上那栋震出裂缝,但还不至于垮掉的房子里面去,离她表姐远些。第二,过年不许出去耍。
以往,张扬通常会对爸爸粗暴的决定做出反抗,但是这次她没有,因为她觉得“爸爸这次回来,苍老了很多,他在外面很辛苦”。
新学期,吕老师发现张扬有了些许变化,尤其是那次语文课后,小姑娘上课更加投入。“原因是她获得了地震复课以来第一次全班级范围内的表扬。”
那是2月份的一堂语文课,吕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心目中的春天。张扬写的是地震后她和爸爸找妈妈的事。
我们签了字,之后到了以前我们住的地方。那里已是一片废墟,没有一点生气的死地。我大声叫起来:“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呀。快出来,快回答我呀!”我撕心裂肺地叫着,无助地哭着。过了两天,妈妈被掏出来了,肚子鼓得大大的,我又哭了。
这篇作文因为“事实真实,情感真实”,吕老师给她评了优秀作文奖,并让她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张扬还没开始念,就已经泣不成声。刘小路替她在讲台上念了全文。张扬在座位上埋着头哭,很多有同感的同学也都小声啜泣。
死去的妈妈其实是张扬的继母。但她觉得和继母生活的短暂的一年半,是她迄今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小姑娘很认真地说:“我的人生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9岁前,和亲妈在一起,那时‘不快乐’,她打牌不管我,我有时气得掀她牌桌。9岁的一天,她突然走了,家里跟水洗了一样,米缸都倒空了,铺盖都卷走了。我亲妈心太毒了。
第二个阶段是和后妈在一起。我们住在汉旺街上,妈妈管我很严,每周只允许我看半个小时电视。她买很多课外辅导书给我。有一次语文考试,我得了全班唯一的一个90分以上。因为有一道30分的文言文阅读题,我在课外辅导书上看到过。每天晚饭后,我们就去汉旺广场散步。我和后妈的感情,同学都羡慕。只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我经常想她。
第三个阶段就是现在,‘有时候快乐,有时候不快乐’。快乐是因为有老师表扬,不快乐是因为考试考砸了。”
新学期,张扬在学习上取得了明显进步。4月份进行的期中考试,她在全年级的排名上升了26名,她因此被同学们评选为“进步最快的同学”。老师的表扬、同学的肯定,让小姑娘的内心涌动着一股“要更加努力、获得更多认同”的冲动,这种冲动比父亲的呵斥,更能对抗她内心时常泛起的“好想耍”的骚动。
“但人变坏很容易,你看过‘喜马拉雅星’吗?那个男主角,3天就变坏了,到死也没变好。”张扬平静地说,“所以我有时候没有信心。”
吃饭的时候,我偶然发现在张扬的胳膊上刻着“疯狂”这两字,结着痂,还用绿色水彩笔描过。“是我睡觉的时候,同学硬拉着我的手用圆规刻上去的。”她笑着说,“我们同学都有的,没有就叫外星人。”但我发现刘小路的手臂上是干净的。
心飞了
“地震后的第一个学期,我的成绩也变差了。”从过去的全年级前100名下落到193名。刘小路说,从天津回来后,她的心到现在还没完全收回来。“别人一说话,我就跟着他去了。”小姑娘戴着金属牙套,说话响亮飞快。
“5月底,学校派100名同学去天津学习,按成绩选送。”刘小路看了一眼张扬,呵护地说:“她成绩可以,只是名额有限。”
两个月的天津生活异彩纷呈,让没出过小镇的刘小路大开眼界。“我们参观了南开大学、大沽口炮台,还吃了麦当劳,和麦当劳叔叔照相。”
“我们在天津得到了太多人的关爱,玩得太开心了。”刘小路说,以至于她坐车离开天津的时候,“看着建筑物在身后慢慢变小然后消失,哭得比离开家的时候还厉害。”
回到汉旺,住进板房,左边邻居是音乐老师,右边住着幼儿园的小朋友,又吵又闹。刘小路怀念天津中学的集体宿舍,怀念在礼堂跳集体舞欢庆的场面。那些同去天津的同学,在异乡时如同知己,相互扶持,回来后很快形同陌路,“我们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范围里去了。”
“没心思读书,就看言情小说,没日没夜地看。”两三个月,她看完了《天使街23号》、《1/2专属恋人》、《香熏恋人》、《男生日记》、《撞撞爱》,以及饶雪漫、伍美珍、米朵拉等校园作家的全套作品。很多作品甚至都是在被窝里举着电筒攻读的。“爸爸不让我看。”
“好像不止我俩没心思读书。”刘小路和张扬对望着咯咯地笑。在她们形象的描绘中,全班都在转笔,小纸条趁着老师写板书的时候满天飞,上面写着谁又和谁好了之类的八卦新闻。当老师念什么名单,把传说中男女主角的名字念在一起,同学中就会发出“咳,咳”的提示音。他们还篡改歌词,“我爱死了××(女同学名)”,替某位男生表达心声。
刘小路还发现,地震后,同学们变得没有正义感了。“同学做坏事,帮着隐瞒。”还喜欢嘲笑别人。“看见有人摔倒,也不去扶,先大笑一阵。”他们给班长起绰号,骂他是“吃稀饭的”。“其实他人挺好的。”刘小路说,在天津的时候,她只说了两句好话,班长就把自己的玩具送给她。数学考试的时候,也帮她。“但是回来以后,不晓得怎么,就想要取笑他。”
“过去一等一的好班,地震以后做什么事情都很懒散,没什么心。”刘小路说。
刘小路的爸爸将她的校园小说全套收缴后,她的心才慢慢收回来。“爸爸给了我很大压力,也给了我很大动力。考全班第一,奖励1000元。得学校奖学金,再给3倍奖励。”
对抗失序
“地震之后,每天都在挑战。”吕汝方老师这样描述自己的工作状态。“那几个月,光顾着应付生存,对规章制度非常忽略。很多学生行为松懈,甚至染上了坏习惯。现在要重新规矩他们的行为,真的很难。”
班上一个14岁的男孩子,地震前是“最受欢迎的同学”,但是在几天前的评选中,成为“最需要进步的同学”。
“班级之最”是一种民主游戏,每个学期进行一次。吕老师让学生们自由投票,评选出“最受欢迎的同学”、“最不受欢迎的同学”、“进步最快的同学”、“最需要进步的同学”等。好学生会得到公开的表扬,有问题的学生及其家长会被悄悄提示。通过这种方式,吕老师能及时了解学生的变化。张扬就是在几天前的评选中,当选“进步最快的同学”的。
这个14岁男生是地理、历史两科课代表,地震前,学习成绩在班级排20名左右。但在地震后,他的学习动力明显不够,4月份的期中考试,两门功课不及格,成绩下滑了10多名。不仅如此,男孩在行为举止上也与地震前大相径庭。他开始喜欢为自己的错误行为辩解,甚至跟很多科任老师当面顶撞。
“这孩子的自我意识在地震后变得太强。”吕老师说,这可能是家长震后更加宠爱他的缘故。吕老师尤其提到一个男生,他妈妈对儿子的溺爱曾让她既生气又好笑。他是住校生,家在清平山上。地震前,有一次他不守纪律,用枕头打寝室里的摄影头,吕老师叫他妈妈来趟学校。结果她妈妈竟然给儿子带了一只烤鸭。
这个男生在地震后变得很怪。上个月微软的志愿者到学校搞活动,请同学们上台演讲。他走上去讲地震那天,他是如何跑上山去救被困的妈妈的,声泪俱下。志愿者也很感动,夸他孝顺。他流着泪表示以后他将多么努力地学习,报答妈妈。可是志愿者刚跨出教室的门,他又马上嘻嘻哈哈,把书丢一旁。同学们对他嗤之以鼻,说他“虚伪”,这次把他评选为“最不受欢迎的同学”。
地震对有些同学造成的心理影响同样令吕老师担忧。一个性格内向的女孩,地震后经常流露出很强的负罪感。比如她这次考试没进前十名,就在周记中写到如何对不起父母。她不敢向家里人要钱,因为“一想到家里的经济条件,心里就难过”。上周英语竞赛,因为要交60块钱报名费,她便放弃了。女孩在周记中写,觉得自己是家庭的累赘,对不起父母,躲在屋子里哭,父亲发现了以后问起来也不告诉他们真实的想法,只说怕黑。
地震周年祭,有些同学在思想上又发生了变化。一个女生,父亲在地震中死了。她在周记中写道:不要再跟我提地震了,我要把这一年的所有事情都忘掉。
地震这一年,吕老师感到班上的同学在向两个方向分化:有些变得散漫,没有责任心和是非观,有些则更加发愤。“后者更多一些。”比如一个男生在天津参观完南开大学后,表示以后也想念大学。“他过去总是吊儿郎当,现在学习很刻苦。”
“这一年,尤其是新学期以来,学校花了很大苦功去规矩学生。”每天下午都有思想政治课,老师们找文章给同学们念,“文章多来自‘读者’、‘青年文摘’,主题多是‘感恩’。”“到目前为止初见成效,学生整体的精神面貌不亚于地震前。”校园里出了一句流行语:努力学习才是最好的感恩。
雨季马上就要来了。去年六七月份,狂风暴雨曾在刹那间掀开了学校10间板房的屋顶。所以今年学校决定提前放假,假期延长至六、七、八三个月。吕老师说,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放假时间太久,学生们好不容易收拢回来的心又散了,这个学期的苦功就白做了。
(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