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的工作杂乱如麻,按下葫芦瓢又起来
■本刊记者 / 欧阳海燕
青龙村村主任刘素珍,走在清晨的围山路上。山下,曾有上万人工作居住的东汽厂区及家属区,已是一座空城。山中,少有人烟,老百姓都已经搬进板房。山边的坟包旁,有一堆烧纸屑。一座未倒下的农家乐的围墙外,开出一枝双色玫瑰,一朵淡紫,一朵粉红。
踩上煤渣铺起的断桥,她眼前是一年前的场景:地皮子像沸腾的水面,到处都是伤员,围山路上一片混乱,跑着的人不知道往哪儿跑。她喊上自己的侄女婿和东汽厂的4个小伙子,背人,“先救有救的”。一个女村民砸断了腿,血淋淋的,刘素珍把她捆在一根树干上,叫人抬下山。
那个下午,她救了12个人,4个重伤。
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在一个倒下的楼板下,她听见有人在呼救。但是没有工具,她毫无办法。同去的人顺着一个裂缝丢进去一瓶矿泉水,“听天由命吧”。几天后,楼板被掀开,地下一滩血迹。这个30多岁的小伙子,已经用一块碎玻璃,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那个下午,她折返于山上和安置村民的广场,她不知道是怎么踩过断桥的,不知道怎么钻进一个塌了一半的农家乐,从里面端出半锅米饭,“广场上的老百姓等着吃饭”,她只知道奔跑,一刻也停不下来,甚至“尿在裤子里,因为没时间去解手。”
又是一年春,山上红透的樱桃等着人摘,但很多村民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这段时间,每天上山是刘素珍的常规工作。地震把山上的水泥矿震下来。“我们通过政府办了一个捡矿证,找了一个老板捡矿,他给我们村上交22万,现在到位了11万。矿产所在的两个生产队,每个人分了400块钱,共10万。村上留10万,下半年给全村的村民分。2万元做机动开支。”她每天的工作是安全检查、协调关系、应对突发状况。
对付“调皮捣蛋”
矿包出去,刘素珍的电话多起来。“有人天天找我,说村上收了那么多钱,才分他400块,太少了。”其实包矿,是经过两个队全体村民签字同意才去做的,对于包矿的收益分配,也事先有约定,即队上分多少,村上留多少。“凭啥多给你钱?”
矿老板有一天给她打电话,说那个村民在路上拦他的挖掘车,不让上山,要敲他一笔钱。刘素珍一气之下叫了公安。“他后来看见我就躲,也没敢再闹事。”
“穷干部有好处,”刘素珍说,你包里没钱,就不怕他歪。
刘素珍叫这样的村民“调皮捣蛋”,就是时不时去闹出点让她头疼的事。去年地震后,就有这么3个人,让她心惊胆颤了一回。
那是七八月份,雨水连绵。有3个村民偷偷潜回山中,摘菜。他们回去的地方,正好处于泥石流滑坡带。傍晚,下起暴雨,山下的绵远河涨到桥面,山体开始滑坡,3人被困在山中。“那天晚上,镇长都出动了。”他们把车停在山脚,通讯断了,镇长、村书记、她,只有等待。几个小时后,见3个人翻山出来,刘素珍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而村书记黝黑的脸则变得铁青,四方脸轮廓更明显了。
她和村书记陈国志同龄,都是1958年生人。陈国志当过10年兵,脾气暴。“90年代当村干部,是要打人的,我现在脾气好多了。”陈国志说,有人不听劝,你骂他,他才怕。刘素珍没少挨他批评,多是因为工作态度不够硬朗。
有一次,一个村民把床搬到村委会办公室,说板房不够住,想多要一间。其实他家三口人,按规定只可分一间板房。对于这个无理要求,刘素珍跑去找他们队长,劝他把床拿走。队长从上午找到下午,人没找到,床也没法动。
下午4点,陈国志办事回来,看见办公室里竟然有张床,顿时火冒三丈。“摔出去!”他大吼。然后气愤地离开。“他叫别人去摔,自己不去摔,我不可能去摔嘛。”刘素珍甚至不相信书记自己真的会那么做。
稍晚时候,队长找到了那个村民,让他自己把床搬了回去。
这基本上是一个按下葫芦起来瓢的时候。想从村里或矿老板那里捞些钱的村民刚刚消停一下,火车站的人又找上门,说拉矿石的重车把铁轨碾坏了,以后不许从此经过。
这个周六、周日,刘素珍在铁道部门和矿老板之间周旋、协调关系。她说服矿老板又出了七八千,买了加固铁轨的材料,钢板、水泥板等,又请铁道部门出技术工人,对铁轨进行加固。“所以这两天,我都没在家吃过一顿饭。”
我很惊诧于她说“没在家”吃饭。地震后,我来过青龙村三次。我了解的刘素珍是没有“家”的概念的。冬天过来时,她领我去了她的板房,没有炉灶,“走到哪,吃到哪,有时候邻居就叫我到他们家里吃。”平时,她就待在办公室,不分工作日和休息天。“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有份工作也好,是个寄托。”她曾说。
“我找了个后老伴儿。”这天,站在围山路边的一棵樱桃树下,她甚至有些羞涩。伸手从临近的枝头摘下一串樱桃,她邀请我中午上她家吃饭。
刘素珍的后老伴是村书记给介绍的,他的战友。“女人家,女人家,女人要有一个家。”在村书记的办公室,陈国志一脸严肃地说,“作为一个女同志,地震以来,她承担的工作很艰苦,工作很努力。但是她很孤独。给她说个对象,让她高兴一下,心情舒畅一下。”
上面有任务,村民有牢骚
“是谁在唱歌温暖了寂寞,白云悠悠蓝天依旧泪水在漂泊……”凤凰传奇的手机彩铃,在空山之中格外嘹亮。镇政府“维稳办”电话。“每天都要问问安全,问问有没有人闹事,有没有人上访。”
“闹事倒没有,上访有2次。”去年9月,青龙村1、3、4队村民按上访条例,选了5位代表,到绵竹市信访办反映他们的农转非问题,去了2次。位于青龙包上的“绵竹汉旺镇‘5·12’汶川大地震遇难者陵墓”占用了青龙村3个队的200多亩土地。占地时,三级政府承诺解决3队村民农转非问题,但承诺迟迟未予兑现,引起村民不满。“上访的结果是,现在正在办。”
青龙村的重建规划已经制订出来了:山上8个队下来,安置到山下2、5、6三个队面积近300亩的土地上。谁都想挨着公路,谁都不愿意住到偏僻的地方去。村干部已经决定好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了:抓阄。“住在哪里,靠你们队长的运气。”刘素珍说,“但是无论住多远,都要把水、电、汽给你们送到。”
在青龙村,大范围的重建还没有开始,“现在还在打井、接电”。对于重建来说,最难办的事是缺钱,“老百姓没钱修房子”。几个月前,镇政府找村干部开会,给村里的任务是:5月12号前开工,9月30号前完工,年底搬新房。村干部开会回来,老百姓说,没钱,你给我修起还差不多。
“老百姓总觉得国家该他的,这个思想工作做起来有难度。”刘素珍说,只有慢慢做工作,给老百姓多做宣传:国家给补一点,贷一点,自己节约一点。修好是关键,先少修一点,以后有钱了再修。“90%以上的老百姓是可以接受的。”
村书记陈国志则有一套见效快的理论:跟解放前比。“解放前,哪个管你。那时候地震,你们都得饿死。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农业税也给免了。地震了,又给你补助、又让你贷款,出了这么好的政策,你还想让国家把房子全部给你修起。”听到这番话,村民十有八九无言以对。
绵竹市统一下发了重建住房政策:统一规划、自己建。干部不许插手重建之事,不许介绍任何包工队。这一政策意在避免干部吃回扣问题。在大兴土木的地震灾区,官民关系进入敏感期。
“老百姓对村组干部意见很大,不信任。”刘素珍说,村上今年给村民发去年剩下的油,一人只有二三两,村民不满意,认为是村干部给贪了。“他见村委会仓库里有没分完的东西,就有气,觉得村干部贪了。甚至你买东西拎回家,村民看见,也认为是你贪的,没出钱。”
“不晓得现在老百姓咋想的。”她说,“我每天早上7点一过就到村上,每天一心一意地为老百姓找钱、解决矛盾,他都不满意呢。”
旧问题,新问题
刘素珍的后老伴是个瘦削的生意人,穿着一件盘扣暗红色褂子。他从80年代初开始做生意,足迹已踏遍大半个中国。想到身边这个“早起便不见踪影”的后老伴,他心疼地说:“当村长最吃亏、最受累,没实权还要办实事,到头来得不到一点实惠。”
“村长没实权,办事很困难。”刘素珍说,比如这次山上包矿出去,矿石把老百姓的树砸了,村上得赔人家,昨天一个队还在向她要赔偿款1700多元。但是这个钱要通过手续才能分到村民手上,这些手续包括写申请表,村民代表签字、村委会签字,接着要到政府农机站签字,然后找财政、书记、镇长。“找这些人就把你找得没法。你把手续拿下来,才敢开支这个钱。有时候顺利,一两天就能办到;有时候不顺利,一两个月都找不到领导。那1700多元已经跑了半个月了,不知道今天镇政府能不能见到人。”
还有山上的50多户,原来就有历史问题没有解决,地震又震出新问题,1.6万的房屋重建补助拿不到,“现在,这些人经常找我。”
十七八年前,镇政府在山上修公园,砍了他们的树,占了他们的地。当时,一户解决一个城镇户口,1500块钱一个,村民自己掏腰包,转了50个户口。但他们并没有得到砍树和占地的经济补偿。多年前,刘素珍就向镇领导反映这个问题,“汇报了多次,材料写了好多,但领导换了一轮又一轮,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震后又添了新问题。这50多户,他们的户口在镇上,人却一直住在青龙村。房屋在地震中全部垮掉。但房屋重建一户1.6万的经济补偿,村上没法给,因为户口转出去了,镇上也说没法给,因为他们外面没房子。“所以这些人,一辈子吃亏。”
“我一早就找了的。但镇政府卡人家。没法,帮不了。材料都写了,哪个给你解决?”
等着退休出去耍
从村会计到村主任,刘素珍在村上工作21年,月工资从40多块钱,艰难跋涉到410块钱。
“凭我这个工资,如果不做第二职业,根本维持不了生活。”她80年代在汉旺街上摆摊,卖小百货,一个星期天能挣20多元钱。90年代,她买了个拖拉机,给妹夫开,一个月交她300块钱。2000年,她还考了一个保险代理证,此后卖了2年保险。“没法,家里经济条件不好,逼着去做。”她还有一个农家乐,一年有几千块钱的收入。不过在地震中垮掉了。
她儿子在绵竹开网吧,雇了两个清洁工,一个扫白天,一个扫晚上,给清洁工每个月的工资都 1400元。儿子说,你不要做这个村主任了,你来帮我。
“走不掉,政府也不让走。”刘素珍说,“我这一届快满了,再干一年多。但这一年很艰苦。房屋重建,矛盾比较多,老百姓思想也比较乱。”
“我没把政治名誉看成啥子。政府的抗震救灾先进个人,我没占名额,让给下面的队长和志愿者了。”震后,汉旺镇给青龙村8个先进个人名额,一个人发了200块钱奖金。
“地震以后,我什么事情都看淡了。运气不好,哪天就没命了。”
“我一天在搞啥子,老百姓是看得清楚的。在我们老香樟村,不做任何提名,他们都要选我当村主任。”刘素珍原是香樟村村主任,2004年当选。香樟村是一个山上小村,人口400多人。2007年12月,香樟村和青龙村合并,称青龙村。2008年3月,刘素珍当选青龙村村主任。
刘素珍和老伴面对面坐着,喝茶、聊天。这个午后,难得轻闲。“身边有个人,就有一种受到保护的感觉,有靠山了。有时候一天两天的外面跑,不回来给他做顿饭,心里很愧疚。”有了老伴后,她变了。
她现在很期待退休,她想让老伴带他去北京、西安,他觉得好的地方,她都想去看看。这辈子没出过几趟门,她常被老伴笑成老土,有一次她朋友带她去四川省内的一处旅游景区,住180块钱一晚的豪华宾馆,她不知道怎么上厕所,她没有用过坐便,不知道要掀马桶盖。
“最后一年,干完就去耍,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