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和他兄弟的下一代还能沾到祖宗的光,当官的不少,第三代也可以享受到祖先的遗产,有人经商,有人出国,到第四代、第五代,因为出身问题,他们得靠学习改变命运,倒是密集地出了许多专业性人才
本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合肥、上海
在合肥最繁华的步行街淮河路上,灰瓦黛墙的晚清建筑与周围热闹的霓虹拉开了距离,曾经“半个合肥都是李家的”,现在只余下了这座“李府”。
这座房子是合肥市文物管理处在1983年全国第二次文物普查中发现并接管下来的,现任的文物管理处处长程红当时刚从大学毕业没多久,据她的回忆,当时这座房子里挤挤挨挨住了十几户人家,一些为了临时需要搭建起来的违章建筑,像各色补丁拼接在这座昔日相府的四角,但是房屋的外观和内部格局保存完好,并未遭到太大破坏。
老宅旧主人身份如此特殊,所以,当这所宅子变成“李鸿章故居陈列馆”并正式对外开放的时候,承担了许多不必要的误解。“许多太平天国的后人写了小字报贴在门口,说是这个屠杀我们祖先的刽子手,现在怎么纪念起他来了?”
有人甚至把状告到了中央,程红就请告状者来参观馆内陈列的李鸿章生平,最后特别告知:我们是“陈列馆”,而非“纪念馆”,不管对李鸿章此人历史上如何评价,把这一段历史真实地“陈列”出来,这总没错吧?
长子李经方曾想扶老爹当皇帝
按照老李家的族谱,从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开始,这八代人的辈分分别是“文、章、经、国;家、道、永、昌。”现在合肥还能觅到不少道字辈,永字辈的李家后人。“真正李鸿章这一族的后人,国内已经不大找得到了,很多人去了美国、澳大利亚、香港……国内留下的大多是李鸿章兄弟的后裔。”《李鸿章家族》的作者宋路霞说。
中国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曾经叙述过自己回乡探亲时的一段经历,在小火轮上,乡人见了就骂他洋奴、洋鬼子。在清朝时当外交官,语言不通,生活不惯,“正人君子”动辄以“卖国”相讥,弱国外交腹背受敌。所以干什么也别干外交,是时人共识。
但李鸿章偏要让他的子孙们捡酸果子吃,从小就让他们在科举之外兼学西语,他的3个儿子都从事外交。过继来的长子李经方是职业外交官;次子李经述韬光养晦准备接李鸿章的班;庶出的三子李经迈曾任钦差出使奥国。
李经方为人聪敏好学,名将刘铭传记载过一段逸闻,他曾看见少年李经方一边读书,一边吃菱角蘸糖,因为太过专心,菱角蘸的是墨,吃得两嘴发黑仍浑然不知。小李精通五国语言,写一手极帅的隶书与行草,相貌高大英俊,但他一生既没赶上父辈打仗立功的时代,也没在洋务运动中捞个肥缺发财,他当过3年驻美公使参赞,3年驻日公使,但基本是被老爸带在身边,成为李鸿章办外交的重要帮手。沾父亲的光,也分到一顶“卖国贼”的帽子,人称“割台大臣”,一生政治上郁郁寡欢。
有个强势的老爸,李经方并没有太多施展个人才华的机会。马关议和面对伊藤博文的咄咄之势,李经方几次想据理力争,都被李鸿章制止了。他设法影响父亲的思路,叫随员们把见解写成字条递到李鸿章面前,供决策参考,但也未被采用。
马关签约归来,全国舆论沸腾,李家父子成了众矢之的。当时台湾具体画押交接之事还得跑一趟,李鸿章遇刺受伤无法成行,任务落到李经方头上,李鸿章心想这卖国之事不能再让李家人干,想保护孩子的声名,就推说李经方病了。结果光绪皇帝一怒:“李鸿章不得推脱!”李经方不去也得去了。
跟父亲不同,李经方早看出清王朝气数已尽。他多次对他的学生鲁望岩说,“大清朝一定要亡了,光复之日可待矣。”还劝他,“不要做官,要教育救国,实业救国。”
庚子议和前夕,八国联军在北京烧杀抢掠,清廷12道金牌急召远在两广的李鸿章进京。曾有人力主李鸿章甩掉慈禧,自立为王,趁清室“西狩”之机,夺回汉人天下。据说李经方也持有这种想法,屡次与李鸿章密谋。李鸿章的幕僚马建忠回忆,当时他就曾看到一封来自英国官方某大员的来电,主张李鸿章千万不要失去这千载良机,拥兵自立,并表示愿意全力支持。但李鸿章置之不理,还关照马建忠赶快把电文烧掉。(据马建忠之甥朱怡声的回忆录)
父亲对清廷的愚忠让李经方失望,他对仕途、对政治都失去了信心。辛亥革命爆发以后,李经方的仕宦生涯彻底结束。
李经方可算妻妾成群,除了原配的两任老婆,还有五房侧室和两个洋太太,一个英国人,一个法国人。辛亥革命后李经方关起门来当寓公,一大家子坐吃山空,但他凭着外语好,跟洋人狠做了两笔地产和古董生意,大赚一把。这两次成功的投资令他开心,感慨地对人说,“没想到我还有今天!”
梁思成高足李道增一生的遗憾
李鸿章故居陈列馆馆长程红,因为工作关系接触过不少李家后人,她总结了这么一条规律:“李鸿章和他兄弟的下一代还能沾到祖宗的光,当官的不少,办外交的不少,第三代也基本上可以享受到祖先的遗产,有些人经商了,有些人出国了,到了第四代、第五代,从政的就寥寥无几了,因为出身问题,他们得靠学习改变自身命运,倒是密集地出了许多专业性人才。”
确实,翻看李氏后人的族谱,到了“道”字辈,几乎是一长串卓有贡献的专家名录:高级工程师,桥梁专家,铁路专家,著名医生……他们曾经背负过沉重的历史包袱,有些人甚至在“文革”中受过迫害,但这一辈人都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在苦难磨砺中站起来了。
以李道增为例,梁启超与李鸿章之间的渊源,到了后代那里又奇特地续上了。李的后人李道增,成为梁的后人梁思成的门下高足,这也算一种缘分。
李道增是李家老三房李鹤章的后代,曾长期任职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院长,工程院院士,是李氏家族中学术地位最高的人物。
1930年,李道增出生在上海跑马厅边曾祖父的豪门大院,三四岁的时候,大家族经济破产,只好变卖老宅,全家几十口搬出来分家另过。走出大宅门的李家人心性依然很高,对孩子的学业尤其抓紧。长期的租界生活,让他们的思想都十分海派,主张学好英语,哪怕没钱将来也要设法让孩子出国留学,而且从小就把孩子送进教会学校。
在清华是另一种严格到冷酷的学术环境,那时清华的老师都是名教授,“上课一律用外国原版课本,每一节都是英文授课”,入学后第一场考试先关个三分之一不及格,把这些以前全市第一、全省第一的学生全部打懵,以挫其骄锐之气。李道增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遇到了受业恩师梁思成。
李道增一生有个最大的遗憾。1958年,国家大剧院的计划一经提出,他就是这个项目设计的主持人,当时正是新中国成立10周年前夕,周恩来总理亲自提出了国家大剧院的计划。清华大学调动了全校精华投入这个国庆献礼的大项目:建筑系、机械系、电机系、土木系等抽调了300名精兵强将,设计方案及图纸全部如期完成。到了破土动工的时候,中央发话:国家经费有限,目前工程不能上马。
这一放就是近40年,十年浩劫中,300人配合完成的、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设计图纸,被造反派一把火烧得精光……
“那时没有电脑效果图,全部是手画,要用吹风机来吹干渲染图,一个晚上就只能出一张图,”李道增说,“为了争第一,我们没有一点私心杂念,就是拼命干。”
到了1990年,国家大剧院的项目又被提出来了,李道增代表清华参与其中一个方案的设计,然而这又是一个巨大的空心汤团。
1997年,国家大剧院要动真格的了,李道增在原先1991年方案的基础上,两个月就拿出了模型。这次是国际招标,送到中央首长办公桌上供最后定夺的有3个方案,其中一个就出自李道增之手。
李道增的建筑理念跟梁思成一致,也欣赏北京的故城之美。他认为中国大型公共建筑都讲究对称,而且故宫、天安门是存留在世界人民心中的“中国标志”,在它们旁边建大剧院,就要与这些古建筑协调,避免喧宾夺主。应该“近看有形、远看有势”、不设“虚假空间”。但在评选和后几轮的方案修改时,上级提出了要求:要有“标志性”、“要是国内外所没有的”、“要有说法”。
经过漫长的论证与等待,李道增40年来的国家大剧院设计之梦破灭了,最终入选的是造价几十亿的法国设计师安德鲁的“水泡”方案——把剧场全部沉入地下,上建一个圆形拱顶——也就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中国大剧院,俗称“鸟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