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向左翼靠拢
其实几十年来,中国文坛的主流语境,难以原谅张爱玲的不光是“汉奸妻”,还有她的“反共文学”。
从1945年到1947年,张爱玲一直被攻击是在上海沦陷期间卖文的“汉奸文人”,这期间的张爱玲,除了参与一些电影剧本以外,在事业上是郁郁不得志的。到了1950年,左翼文艺登上主流舞台,当时左翼人士对张爱玲相当看重,将她列入可争取对象,柯灵、夏衍等人都对她的小说很欣赏,《十八春》就是在这个时节,开始用“梁京”的笔名在《亦报》上连载。桑弧、龚之方、唐大郎等好友,更是轮番换了化名写文章帮她捧场。小说连载写到一半,唐大郎按捺不住,索性抛出署名“传奇”的文章,猜测“梁京”就是“张爱玲”,大吊读者胃口。
这部脱胎于美国小说《普汉先生》的《十八春》,应该算是张爱玲“与时俱进”的一部作品,也是张在平实文风上的一次成功转型,小说放弃了以往对绮丽意象的苦心经营,也放弃了以往泼天而来的机智辛辣,转而使用一种温厚的叙事风格,小说的结尾,男女主人公都投身革命,在延安再度相逢,并焕发起新生活的可能。
《十八春》大获好评让张爱玲再接再厉,半年后,她写出了第二部连载小说《小艾》。
《小艾》是一个很纯粹的“无产阶级故事”,这在张爱玲的创作中是个异数。早在民国时期,就有人问张爱玲能否写无产阶级故事,她的答复是她对此不太熟悉,“要么只有阿妈(指佣人)她们的事情,我稍微知道一点。”言下甚是不屑。
但此时局势变迁,她必须认真对待自己的文艺转型了。她笔下旧社会的婢女小艾,被席家老爷强奸,又被姨太太毒打至流产,所幸与排字工人结了婚,经过苦苦挣扎,才等来了解放的好世道。小艾幻想着,自己将来的孩子“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幸福的世界”,但可惜,她备受摧残的身体已不能生育了。这部小说不但“左翼”,甚至跟后来60年代的忆苦思甜小说十分类似。
张爱玲还是秉承她不熟不写的原则,佣人和排字工人,是她惟一熟悉的两个“无产阶级”工种——早年刚成名时,她就去印刷厂参观过自己的书籍付印。但她原本构思的小艾,有心脱离底层身份,曾主动挑逗过席家少爷,与排字工人结婚后,又一心想发财,待到解放后发财无望,才怅然笑道:“现在没指望了。”
即便不谙世事的张爱玲,也知道这种真实的人性,在现实政治风气下是不能写的,正如她在《十八春》里所言,“政治决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于是,她草草写了一个故事交差,内心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努力与当下环境吻合,依然是此路不通!
柯灵曾在文章中回忆张爱玲参加1950年上海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时的情景,当时张爱玲是欣然赴会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出席这样的正式会议:
她坐在后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的白绒线衫,使人想起她引用过的苏东坡词句“高处不胜寒”。那时全国最时髦的装束,是男女一律的蓝布和灰中山装,后来因此在西方博得“蓝蚂蚁”的徽号,张爱玲的打扮,尽管由绚烂归于平淡,比较之下,还是显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张爱玲会穿中山装,穿上了又是什么样子)。
张爱玲对在衣着上努力向新社会靠拢,也有过一段描述。她领到配给布,一段湖色土布,一段雪青洋纱,便做了件喇叭袖单衫和一条裤子,去弄堂口排队登记户口时,穿的就是这一身:
街边人行道上搁着一张弄堂小学课室里的黄漆小书桌。穿草黄制服的大汉佝偻着伏在桌上写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干。轮到我,他一抬头见是个老乡妇女,便道:“认识字吗?”
我笑着咕哝了一声“认识”,心里惊喜交集。不像个知识分子!(张爱玲《对照记》)
永远的争议者
1950年,土改开始,1951年,三反五反运动开始,谁也不知道张爱玲是什么时候萌生去意的,但是到了1952年初,她以前所做的“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的预言,正在变成现实,她终于决定离开“还没有离开就已经在想念”的上海了。
同年7月,张爱玲远赴香港,这一年,她32岁,此后再未踏上故土。
临行前,与姑姑约定,不通信,不联络。姑姑把珍藏多年的家族相册交给爱玲带走,认为这是最妥当的保管方式。——姑姑的先见之明令人惊叹,这些照片因此得以存世。
在香港度过了最初的经济困窘,一腾出手来,张爱玲马上开始创作英文小说《The Rice Sprout Song》,这是张爱玲第一部英文小说,也就是后来很著名的《秧歌》。《秧歌》在美国出版后,《纽约时报》、《星期六文学评论》、《时代》周刊都给予了好评,其中一篇书评说 :“这本动人的书,作者的第一部英文创作,所显示出的熟练英文技巧,使我们生下来就用英文的人,也感到羡慕。”书的外语版权卖出了23种。
但就是这篇在大洋彼岸引发赞美的作品,在她的祖国却骂声一片。
《秧歌》的故事中,金根是村里劳动模范,但家中常常挨饿,邻居谭大娘骂金根:当劳模是用饿肚子换来的。年关将近,农会规定每家出半头猪和40斤年糕慰问军属,本来就吃不饱的村民提出向公家借米过年,干部们当然不肯,铤而走险的村民决定去抢民兵把守的粮仓,在冲突中金根受了重伤,女儿也在混乱中被人踩死。金根怕政府追究连累家人,躲进山林等死,金根的妻子痛失两个亲人,一怒之下放火烧了粮仓,自己葬身火海。村子里,新年还是照过,干部们带领村民备齐年礼,喜气洋洋扭着秧歌去给军属拜年,扭秧歌的队伍里,也有68岁的谭大娘。
《秧歌》与《小艾》的写作时间,相隔不过短短一年,国内文坛对这本小说几乎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认为,张从“左倾”一下子跳到“反共”,不免有投机嫌疑。《秧歌》与《赤地之恋》成了张爱玲数十年中在中国主流文坛一直承担“反共”骂名的最大罪证之一,直到“文革”后才获得重新评估。
值得玩味的是,跳出当年的语境,再来看这部《秧歌》,小说批判了农村工作中的“极左”倾向,这种倾向从50至70年代绵延不止,给农民带来极大伤害。离开大陆的张爱玲竟成了反映这一题材的最早的作家,她提前看到了一个欢欣鼓舞的新政权背后的问题。内地80年代“新时期文学”描写同样题材的《狗日的粮食》、《犯人李铜钟》等知名作品,比张爱玲晚了将近30年。
过去人们以为张爱玲“反共”,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张爱玲最后嫁给了信奉马克思主义的美国左翼作家赖雅。人们以为张爱玲与赖雅的婚姻不过是互相利用,可是赖雅在日记里散步回家去见爱玲的感受是“他正走向他的家,他的光明,他的爱”。人们以为张爱玲一生执于情障,张迷们更是为她遇人不淑扼腕不已,但其实以张的骄傲,她一生最介怀的绝不是某一个男人,而是她的小说,她的天才之梦,她“出名要趁早”的志愿。再爆出10本事关隐私的《小团圆》又如何?作为李鸿章的外曾孙女,她从来不惧被人侧目,她怕的倒是被人无视。但她自己已难以解说,少年时的张狂,老来全部化为沉默,她在沉默中死去了。
死前,她意识到,从她母亲这一辈起就急于摆脱的家族血脉,一直在她身体里,逃了一生也没逃掉。在晚年,她与隔膜多年的亲人终于在心灵上达成和解,她写道,“我爱他们!现在他们正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到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