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读懂近代中国,就不能不读晚清史,要读懂晚清史,就不能不说李鸿章。
1862年初,由于曾国荃昧于近代中国的历史大势、执意要夺得攻克“天京”的头功,拒不接受其兄曾国藩要他率兵救援被太平军围困的上海的命令,李鸿章得以离开曾国藩回乡组建“淮军”援沪,9000名衣衫褴褛、来路庞杂的新组建军队前后分7批,乘坐上海士绅花18万两白银租来的英国轮船,在太平军的眼皮子底下,取道南京,直抵上海。
在李鸿章的铁幕周馥的回忆中,当时南京驻守在长江堡垒上全副武装的太平军将士个个剑拔弩张,他们清楚看到轮船上的淮军,只因为有外国轮船这张“虎皮”掩护而不敢开枪。太平军的这一错念,直接导致了两方实力的改写,并把李鸿章推上了晚清权臣之阶。在上海带领淮军连打三场胜仗的李鸿章,直接从原先为曾国藩摇笔杆子的幕僚,晋升为江苏巡抚,成为朝廷大员,从此开始了长达40年的宦海生涯,最终成为晚清第一重臣。
这位乱世枭雄在政治上大红大紫的40年,也正是中国封建王朝走向衰亡、近代社会启蒙生发的转折点。
他的政治对手梁启超在李鸿章去世后作传纪念他:“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李鸿章必为数千年中国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李鸿章必为十九世纪世界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梁启超甚至把他与古今中外的大政治家逐一相较,认为李鸿章与诸葛亮、王安石、俾斯麦等人都大有可以一较高下之处。
李鸿章自嘲“破屋裱糊匠”,在风雨飘摇的晚清,他曾殚精竭虑,希望含悲饮忿,委曲求全,为清廷赢得喘息的时间,以图中兴,并师夷长技,力求自强。作为“洋务运动”的领袖,他缔造了中国第一支远洋海军,创办翻译机构,译介西方政治和科技书籍,修铁路,开矿山,架电报,办工业,造军火,并主持公派大批留学生赴美求学,其中知名的有詹天佑、严复、段祺瑞、唐绍仪等,为中国近代化做好了人才储备,其历史功绩,史学界早有公论。但因李鸿章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甲午战败、代表清政府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百余年来,吐血而亡的李鸿章头上始终难以甩脱“刽子手”、“卖国贼”两顶罪臣高帽。
千秋功罪付史评。对于历史,我们无意重新评论,也无权贸然改写,我们只想还原大时代背景下的关键人物,还原一个既勤勉忠直、又圆滑狡黠,既权倾朝野、又万般无奈的晚清老臣,以及他身后,那个伴随着中华民族百年进程、绵延不息的庞大家族。
李鸿章:舟大水浅无力回天
本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上海、南京、合肥
从李道炯家里新开张的饭店走出来,往西踱去不远,是一眼斑驳的古井,几百年来井绳上上下下的负重运作,已经把石井勒出许多道深深的豁口,仿佛大地上张着一圈缺了牙齿的嘴巴,犹豫着不能说的秘密。
这是一个依旧固守农耕方式的村庄,少见的水泥路直通李道炯家门口,其他的地方,多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土路,黄色的油菜花在空气里迸发出略带土腥的苦香。李道炯家饭店的匾额写得谦虚谨慎:“乡村饭庄”。
李道炯没有在匾额上大书他与李鸿章之间的关系,毕竟他的高祖与李鸿章是堂兄弟,这层关系解释起来还是相当拗口。但方圆几十里内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房地产开发商都在高挂鸿章招牌推销楼盘,相形之下,李家后人反倒显得低调。
李道炯的二儿子刚从城里学成厨艺,原先给别人打工,现在回家自己单干。磨店乡没有什么工业,也没有多少乡镇企业,当地政府希望发展旅游,李道炯脑子活络,回家把房子粉刷粉刷,就替儿子开起了饭店。但这里的农家游似乎远未成型,仅凭一口古井,几段残碑,吸引不了远方来客。饭店大厅里只放了一张圆桌,四壁空空。
合肥以东30里地的磨店乡,100多年前是个了不得的地方,无人不知这是当朝“中堂大人”李鸿章的老家。——“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就分别影射着李鸿章与翁同龢两位大人的籍贯与人品。当地人说,这方水土历朝历代出过不少官员,就拿这口古井来说,开凿者是明朝一位姓熊的侍郎,所以它的官名叫“熊砖井”,是一口“很有水平的井”。相传这井有法力,曾经有一位官员为求庇佑,从井栏上敲下石头,回去刻了官印,所以熊砖井有一处豁口特别大。村人们相信,李鸿章一家就是喝了这井水,才一路发迹荣升,家道中兴。这方水井润泽了李家起码八代人,如今还生活在井边的李道炯,是当地的支书——祖上为相国,后代是村官,形成一种对比式承继关系。
“若不是40多年前那场狂飙式的群众运动(‘文革’),这儿很可能会出现一个晚清传统式官宦大宅门的博物馆,因为现在人们收集到的李家各式碑刻,仅仅拓片,堆在地上也有半人高。”《李鸿章家族》一书中这样写道。祠堂与石碑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只有那口古井,因为还有日常供水的实用价值,在浩劫中保存了下来。
李道炯指着家门前的水塘告诉我,李鸿章小时候在这里洗过澡,私塾先生把换下来的衣服挂在树上,随口吟了一句“千年古树当衣架”,少年李鸿章开口就接“万里长江作浴盆”。
在李鸿章故居陈列馆里,故事变成了李鸿章的父亲随口吟出“风吹马尾千条线”,年仅6岁的李鸿章朗声应对:“日照龙鳞万点金。”折射出胸中气象的下联让父亲吃了一惊,当即决定送他去私塾念书。
这些对联已经不止一次地被引用了。在另外一些野史中,据说是朱元璋小时对出了这对联。所以“日照龙鳞”等句,是否真的出自幼年李鸿章之口,现在已不可考,但是这位官至一品的北洋大臣,确是一位文采斐然的诗人,同时还是个出色的书法家。6岁时的“日照龙鳞”也许是杜撰,但20岁时他的自述诗,已经可以一窥他冀望少年得志、扶摇直上的自我期许:
蹉跎往事付东流,弹指光阴二十秋。青眼时邀名士赏,赤心聊为故人酬。胸中自命真千古,世外浮沉只一鸥。久愧蓬莱仙岛客,簪花多在少年头。
——《二十自述》
他的野心与抱负并未等待太久,21岁,李鸿章中举人,24岁中了第25名进士,殿试二甲,朝考一等,成绩名列前茅,年纪轻轻就进了翰林院。曾国藩因此写信给李鸿章的哥哥李瀚章:“令弟少荃(李鸿章字),自乙丙(指道光二十五、二十六年)之际,仆即知其才可大用。丁未馆选后,仆以少荃及筠仙(郭嵩焘字),帅逸斋(帅远燡字),陈作梅(陈鼐)四人皆伟器,私目为丁未四君子。”
曾国藩果然目力过人,他冷眼相中并热心扶持的这4个青年人里,郭嵩焘后来成了中国第一任驻英大使,而李鸿章一生纵横捭阖,位极人臣,历任北洋大臣、江苏巡抚、湖广总督、两江总督、直隶总督等职,被梁启超尊为近代史的“当时中国第一人”。
暗中同情变法的老臣
“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翻开梁启超的《李鸿章传》,开宗明义第一段,如果翻译成大白话,是这样的:
天下只有庸常之辈既没有骂名、也没有美名,如果有人能让全天下人恨他,那他一定是盖世奸雄;如果有人能让全天下人爱他,那他可算是盖世豪杰。但是,全天下人那么多,其中庸常之辈占了绝大多数,非常之人不到百分之一,用庸常之辈的标准,来评价非常之人,靠谱吗?所以誉满天下的,未必就不是滥好人;谤满天下的,也未必不是真伟人。老话说:盖棺论定。可我发现有的人盖棺了几十年、几百年,却还没有定论。……且不管此人是大奸雄还是大豪杰,但他的位置与行事,不是庸常之眼可以借烛光窥探,也不是庸常之舌可以信口乱雌黄的。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才有资格读我所写的李鸿章。
梁启超自己承认,他跟李鸿章“于政治上为公敌,其私交亦泛泛不深”。所以来自梁的褒奖是颇为难得的,因为这是一个敌人的赞美。
其实,在内心深处,李鸿章是支持维新变法的,但他作为一个老谋深算的官僚,懂得在斡旋的同时首先自保。他在后宫听到荣禄跟慈禧的关于法办维新派的对话,马上私下传授给了康有为,暗示他们有所准备。
康有为等人提出的很多举措,如废八股、建新式学堂等,都是李鸿章以前在奏折中提过却没能办成的,所以他对康颇有惺惺相惜之意。戊戌六君子被杀,慈禧对维新派进行彻底清算,很多人揭发李鸿章实际上是“康党”。慈禧也想趁机敲打敲打他,就拿着别人揭发他的信给他看:有人说你是康党。
李鸿章答:“臣实是康党,废立之事,臣不与闻,六部诚可废,若旧法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主张变法者即指为康党,臣无可逃,实是康党。”慈禧听后默然不语。李鸿章干脆承认:如果说支持变法就是康党,那我确实是康党。但是李很明白:戊戌变法一方面是政纲的斗争,另一方面是光绪的“帝党”和慈禧的“后党”之间的夺权斗争。这一点上李鸿章特别圆滑,他说“不与闻废立之事”,即表态:我从来不参加“帝党”。慈禧也因此放了他一马。
天津教案扶上青云
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快40岁才中了进士,他这个进士中得不早不晚,正好与曾国藩同一年考中,这种关系那时称为“同年”,是一种极其微妙而重要的人际关系,从“实惠”上说,远超过同乡、同学、同族……因为同时考中进士,就意味着要同时做官,初为京官的他们有着共同的联系与参照,无形中成为一个整体。
李文安是刑部司法官,有清廉正直之名,他性格内向,资质平平,但眼力不差,在“同年”中始终跟曾国藩走得近。当时的曾国藩不过是一员普通京官,而李文安却早早地安排两个儿子李瀚章与李鸿章去拜曾为师,学“经世之学”,这大概是李文安贡献给家族的最高智慧。
1851年,洪秀全金田起义,中国此后长达百年的乱世拉开序幕,在天子脚下摇了6年笔杆子的“翰林”李鸿章,也被拖回老家干起了“绿林”。他的淮军体系,就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建立起来。
1870年天津教案,一边是外国人打死了天津知县,捣毁衙署,一边是中国人焚烧教堂领馆,打死了二十几个洋人。七国连衔抗议,扬言要把天津化为焦土,外国军舰集结大沽口,直接威胁北京。慌乱的清廷马上把最强悍的淮军调到天津,顺手把李鸿章推上了外交前线。
在此之前,他的恩师曾国藩已在处理此事。曾性格正直,希望秉公直断,处理方案是百姓洋人各打五十大板。结果两边都不领情,愈闹愈凶,事情还没办完,曾国藩的身体就垮了,一年后去世。
李鸿章手段圆滑许多,他知道事不宜拖,快刀斩乱麻:赔偿洋人50万两,条件是军舰立即退兵。杀掉主要“打教”的20人,充军发配25人,就双方死伤人数来说,基本是一命偿一命。据说到了真正处决之时,拉出去砍头的并不全是杀洋人烧教堂的人,其中一些是从监狱里拉来的死刑犯冒名顶替的。
清廷一看李鸿章这个安徽人本事不小,又会带兵打仗,又会跟洋人周旋,奏折写得又好,那就别让他走了,留在天津吧,以后跟鬼子别扭的事还多着呢。于是很快,李鸿章就接到任命,接替曾国藩出任直隶总督,后兼钦差大臣(即北洋大臣),至此,他的权势和声望,已在曾国藩之上了。
英国大船商之妻立德夫人在她的《李鸿章的生平与时代》中,这样描写李鸿章:“有些话题他不愿意触及,但一旦不得不谈,就表现出惊人的坦率。……有这样一个仪容伟岸、极富个性的人在身边,作为一个女人,慈禧太后一定会更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