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改”的幸运儿
在党看来,包括袁雪芬在内的这批越剧演员虽然新中国成立前也进步,但是确实离党的要求还有距离。
1949年7月,华东军管会文艺处举办第一届地方戏曲研究班,主要对象就是越剧演员,当时办班经费要200元,戏改处副处长伊兵很犹豫,袁雪芬却努力表现:“1946年我被人暗害泼粪后,有个戏迷卢太太为了安慰我,送给我一台钢丝录音机,还有一辆汽车,我无论如何不肯要,结果她硬把户头过给我了,现在那汽车我还没动,卖了办学习班好了。”可是伊兵回答她,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们不要。
伊兵是越剧新中国成立后戏改的关键人物,他也是浙江嵊县人,40年代一直在四明山的游击队中任社教队的指导员,金采风告诉本刊记者:“听说他在山里面还演出越剧,对越剧的感情很深。”1949年他在上海实际领导戏剧工作,在上面还没有明确指示的情况下,按照他的乡土情怀和革命思想开始了越剧的改革,而这种改革也注定以毁誉参半的方式结束。
研究班上伙食很差,徐玉兰向本刊记者回忆:“一碗豆芽煮豆腐就往地板上一放,8双筷子往地上一撒,桌椅板凳皆无,就喊我们来吃。”要不是怕别人说她是娇小姐,要当逃兵,徐玉兰是坚持不下来的。她的搭档王文娟就没忍住,只待了一天就回家了。
只有袁雪芬很积极,她头一次听说戏剧要为工农兵服务,觉得很新鲜。于是她提出“回到农村去”,建议大家轮流下乡,于是即使是和她长期合作的她剧团的成员也很生气地说:“你自己去就够了嘛,何必我们大家一起去。”
尽管方针不够明确,但国家剧团是要成立的,1950年华东越剧实验团成立,袁雪芬任团长的这个团像文工团一样,经常上山下乡,以至于上海观众抱怨怎么看不见这些演员了。而对于演员而言,更现实的问题是“革命”与现实利益的对立——一部分没参加剧团的演员,面临养家糊口的压力,而且很多剧团更现实的是,主要演员进去后,配角可能没饭吃。
1951年刚18岁的吕瑞英就面临这样的抉择。现年已经76岁的老人站在本刊记者面前的时候,还是觉得她和别的越剧名角有区别,笑容简单,穿着大方,听说要照相也毫不犹豫,只对着办公室里的玻璃梳了梳头,不像别的老演员那样注意形象。很可能是因为她是新中国成立后培养出来的第一代越剧明星的缘故。
当时吕瑞英谢绝私营剧团而进实验剧团是被表扬的“革命行动”,可是老人现在回忆,却觉得没那么“革命”,当年阻止她的养母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她养我就是为了靠我,我进了国营剧团,收入锐减。”
未进剧团的时候,她被名角范瑞娟发现,带进自己的东山剧团,当时东山剧团已经是没有老板的姐妹剧团了,主角能拿20张票款,她是主要配角,“一场演出,我也能拿七八张票款,再怎么算下来,一个月几百元收入是有的”。而国营剧团的领导者伊兵还在为200元的办班费用发愁。
当时国营剧团在招兵买马,而与此同时,未加入国营体制的尹桂芳的芳华剧团因为缺少合适的当家花旦,也看中了长相甜美、嗓子清亮的她,要请她去,“那是尹大姐啊”。尹桂芳的辈分比袁雪芬还要高,而且在观众中有巨大的号召力,50年代末她的剧团离开上海支援福建的时候,不少观众哭得晕过去,传说不少戏迷还准备去拦截她乘坐的火车。
养母当然愿意,在尹剧团演主角收入至少2000元。“我养母是童养媳妇出身,我要是能成为尹桂芳的搭档,她一辈子的心愿都满足了。”可是吕瑞英的想法很简单,“去了尹大姐的剧团,我就是主角,什么都学不到了,可是华东实验剧团名角那么多,我还可以有很多机会学习”。结果养母打了她一个嘴巴,说你翅膀硬了,不用回家了,她哭着辩解,我又不是去做坏事情,18岁的她“一边哭一边想我晚上睡在哪里”。
结果,张桂凤让她不要哭:“领我去她家睡,后来和伊兵说了,伊兵当时就在越剧团给我找了间宿舍,那日子就好过多了。”那宿舍和我们采访的会议室在同一层楼面上,木头地板,窗外安静的院落里有猫走过。“不过我们那时候,练功比现在积极。”吕瑞英一笑。
吕瑞英后来创立的吕派以音乐性强、细腻多变而著称。“那时候进了国家剧团,喊我们自己定工资,因为还要养家,怕养母说,我给自己定了200元,其实已经很高了。因为国家剧团不再需要自己准备服装了。”
“那时候是真想学习,觉得自己不够,去常熟路一幢房子里找了个钢琴先生,试声练唱,回剧团就闭门练功。结果有人向伊兵汇报,说我只专不红,伊兵找到我,我对他的话记得特别清楚。他说,‘不学戏不会提高,小鬼,你的任务就是当好接班人,不要听别人的’。”吕瑞英说,“80年代我也当越剧院的院长,我想这种话我就说不出,总归要假装平衡一下的。”
1952年去北京地方戏曲会演,吕瑞英配合袁雪芬演的祝英台,演丫环银心,这么个小角色也得了三等奖。“那次是在大栅栏一家酒店吃饭,伊兵在楼下,看见我把我叫下楼说,知道吗?这个奖牌是奖励你将来的。他是打游击出身,说话很直接。”
当时袁雪芬、傅全香一批演员都是30岁的盛龄,可是伊兵已经想到了要培养新人,他着力培养的吕瑞英和金采风后来都成为流派创始人,而且他善于把老剧目推陈出新,并不排斥所谓的老戏。吕瑞英的代表作《打金枝》就是一出从晋剧移植过来的老戏,“他总说戏要老戏,人要新人,所以像一些骨子老戏,《盘夫索夫》、《碧玉簪》我们一直都在演出”。
而且他放手让她们去演出,他觉得民间艺术里精华很多,稍加改造就是雅俗共赏的东西。“我们虽然年轻,但是那时候演出机会多,在这出戏里是配角,另一出里面就是主角了。那时候锻炼的机会特别多。”吕瑞英是科班出身,“唱腔是我们自己设计,那时候的编曲主要是写一些过门,包括把我们的唱腔记录下来。”她给《打金枝》里的公主、《西厢记》里的红娘和《穆桂英挂帅》里的女英雄各自设计了不同的音乐类型,因为音乐性丰富,所以吕派现在也以难学著称。
结果1954年全国会演,吕瑞英就已经是一等奖得主了。“伊兵真会做思想工作,他问我,这块金牌有多重啊?我以为他问我重量,就傻笑。他说你要是从此不进步了,这金牌就压死你,这句话我终身受用。”
金采风不像吕瑞英那么想演戏,1952年参加全国会演,伊兵派给金采风的任务是向老演员金艳芳学老戏,然后去参加全国比赛。金艳芳当时才30岁,不想教,觉得教了自己就没饭吃了,正好金采风哭着不肯学,说会演的不叫她演,不会演的倒叫演。
金艳芳还记得自己当时心中暗喜,跑去对伊兵报告,说金采风哭了,潜台词是正好我演,结果伊兵大笑,说哭算什么,跳河都不怕,硬逼金采风学会了几出老戏。当时这种老戏都没有剧本,金采风回忆,是金艳芳背一句,她抄一句,“每个身段都一个个地教出来的”。
金艳芳是科班出身,功夫也好,那时候想,阵地没了,我总得有自己的出路,于是转行去演正旦戏,结果后来也成为出名的正旦演员。她演小人物也是正扮,不是小花脸的演法,她演《孔雀东南飞》里的婆婆,人未上台,单露出一只脚来,演刘兰芝的傅全香说,自己就心里害怕。
后来伊兵要金采风随团出国演出,金采风又哭,说让她出国,就要学习演刀马旦。“出国有啥出头?我都不会演。”伊兵那时候就看中她是棵好苗子,“像我妈一样领着我往前走,不会就逼迫我学。他总是说,一个团体要出人出戏,否则算什么艺术单位?政治上再强,就算单位里全是党员,也等于零”。
那时候有人过“左”,总要求老戏要删除糟粕。金采风演《碧玉簪》,结尾是受尽欺负的媳妇后来接受了丈夫道歉,接过了他送的凤冠。有人要求改成媳妇抵抗封建压迫,不屈吐血而死,结果群众大闹剧场,说戏没演完不走,派代表去越剧团争论,说中国人喜欢大团圆结尾。那时候因为是伊兵当政,对老戏有基本的尊重态度,于是接受了观众意见。
事实上,当时的大多数戏按照新中国的标准都有问题,有人要把“梁祝化蝶”的结尾改成祝英台自杀,祝父觉悟悔恨,发出痛诋礼教的演说。伊兵说,好好的传说在枯燥的演说里消失了,还谈什么思想性?
在演员们看来,伊兵是改革和传承越剧的有功之人,可是在南薇的儿子刘耕源心目中,伊兵却是以迫害者身份出现的。“《梁祝》是我爸爸改编定稿的,结果1954年全国会演,他们只在里面加了6个字,却非要署名是集体改编。”伊兵的这一决定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南薇一贯恃才傲物,就是不听,并且写信向周恩来汇报,可是伊兵迅速在越剧院展开了批判南薇资产阶级创作方式的运动,降三级使用,“我爸爸哪里受这种气,自动辞职了事”。
离开了越剧院的南薇到处排戏,上海市排演的戏剧不允许他署名,“他就匿名排,帮滑稽剧团排了《阿Q正传》、《苏州两公差》,都很红,又坐火车去各地方剧团当编导,那时候他虽然没有了工作,但是我们家钱很多,最多的时候他帮三个地方同时排戏,坐火车赶来赶去,人家叫他火车导演”。
刘耕源告诉本刊记者,1965年,田汉和陆定一曾来上海解决南薇的问题,当时本来想调他去北京,“结果田汉沉吟了一下,觉得还是要和当时主政上海的张春桥说一声,要是张春桥不给解决工作,那就名正言顺地调动去北京。我爸爸给张春桥写了信,张春桥回信说,南薇同志,你的问题不是工作问题,是世界观改造问题。没想到这封信在‘文革’时候还救了我爸爸的命,造反派纠斗他,他拿信出来,说你们看,张春桥还叫我同志,我是人民内部矛盾”。
南薇的儿女都不同意南薇是个老派文人的说法,他们觉得,南薇是个赶潮流的先锋。“‘文革’时候他还写了陈永贵,写得还很感动人,特别是写陈永贵卖妻那段,现在看了还是想哭,不过这戏写完没多久陈永贵就下台了,也没演成。”其实南薇还是习惯把写民间悲欢离合的手法去套各种题材,这也是越剧这个剧种最擅长的,所有家国大事在他们这里都变成了儿女情长。
伊兵1955年就离开华东越剧院,去北京任《戏剧报》主编,“文革”期间被迫害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