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和退伍军人当前已被传销组织“锁定”为重点发展人群；在“连锁销售”的幌子下，传销的高度组织化特征也愈发明显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李美娟 赵菁菁

　　在我国，所有的传销和变相传销活动，都是非法的。今年2月通过的刑法修正案还专门增设了“组织领导传销罪”。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日前在江西省宜春、九江、南昌等地采访时了解到，在当前社会背景下，传销犯罪活动死灰复燃，并呈现着日益严重之势。不仅大学生和退伍军人已列为当前传销组织“锁定”的重点发展人群，并已有一定比例参与传销，而且，传销的组织化特征、暴力化倾向也愈发明显。

　　锁定大学生和退伍军人

　　“传销太张狂了，想想都让我害怕，好险，我要不动作快点，我和我儿子都走不了了。”刘祥军在火车站准备把儿子带回家时，几个传销分子居然赶到火车站拦截。

　　刘祥军告诉本刊记者，今年20岁的儿子刘培是郑州纺织专科学院在校大学生，2009年3月份被一个大学同学骗至宜春，一个多月里，他被传销组织“洗脑”，并深信不疑，屡次打电话向家里要钱。

　　此前的1月23日，清华大学江西贵溪籍在校大学生杨腾飞在寒假返家时，与网友在南昌会面，结果被网友骗至传销窝点，杨腾飞欲逃脱却被传销骨干分子强行拦下，并被非法拘禁，直到1月29日被公安民警救出。

　　据本刊记者采访了解，在江西南昌、新余、九江、宜春等地工商、公安部门解救了多名被传销组织诱骗的高校大学生。

　　宜春市“打传”办公室工作人员陈宏业介绍说，今年以来，传销形势发展迅速，从当地有关部门打击传销的情况来看，目前在宜春市中心城区从事传销的大约有4000人，整个宜春地区最少有6000人。而大学生所占比例约20%。

　　九江市公安局经侦支队三大队教导员罗陆林告诉本刊记者，据估计，目前在九江市从事传销的人员数量有六七千人，其中大学生比例至少有10%。

　　宜春市工商局副局长陈苗甫分析认为，当前大学生有几个特点容易成为传销组织“青睐”的对象，一是一些大学生本身综合素质不高，防范传销的意识和能力不强；二是一些已毕业大学生因短期内无法就业，产生焦虑情绪，容易上当受骗；三是大学生经过大学校园的熏陶，接触了一些经济知识，又懂网络，一旦进入传销网络很容易成为骨干分子。

　　陈宏业说，在当前的金融环境下，传销有生存、发展和壮大的空间。今年全国大学生有几百万因各种原因无法就业，这个人数巨大的群体极有可能被传销组织盯紧看牢，而即使是5%的大学毕业生进入传销，也是相当可观的人数。大学生一旦成为传销分子，为传销队伍的壮大往往起很大的推动作用，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会认为，“大学生都来了，错不了。”

　　21岁的肖芳珍是赣州市信丰县嘉定镇光村人，于2008年底从部队转业回家，不到七天，就被战友骗到宜春，被传销组织控制人身自由近一个月。

　　本刊记者在采访中还发现，退伍军人已经成为传销组织“盯”上的又一群体。

　　在采访被羁押在九江市看守所的传销骨干分子唐国富时，他对本刊记者说：“当时，我也怀疑过传销，可是当我看到里面有大学生又有退伍军人时，我就想，加入这个行业肯定是对的。”

　　本刊记者在南昌、宜春、九江等地了解到，大学生和退伍军人已列为当前传销组织“锁定”的重点发展人群，并已有一定比例参与传销，而传销骨干分子的一些“上课”资料中，也明确指出大学生、退伍军人是目前传销分子主要要开发的“下线市场”。

　　非法讲义洗脑攻心

　　九江市浔阳区工商部门查获一本封面写着“三十八问”这四个字的手抄本，“三十八问”实际上就是针对加入传销组织人员可能提出的38个疑问一一解答。“打传”人士告诉本刊记者，这就是许多传销组织骨干分子的“讲义”。

　　受访的工商、公安部门“打传”人士介绍道：目前各传销组织，使用的理论(奖金分配、生活公约、电话公约等理论)、讲义等基本一致。这本名为“三十八问”的“讲义”在传销组织中使用普遍。记者也了解到，没有出版社、没有作者、没有刊号的“三十八问”印刷资料在一些书商、书店也有售。

　　本刊记者翻阅“三十八问”手抄本中对“销售体系市场如何”一问的答案是：当前发展销售体系有几个大市场可供开发，一是众多的下岗职工，他们必须面对再就业的问题，去从事个体经营，许多人没有足够的能力和经验，而投资少、见效快、没风险的“连锁销售”就显而易见是一个理想的途径，所以，下岗工人是可选择开发的一个大市场；二是转业退伍军人，1998年以后，我国的兵役由三年制改为两年制，加上大规模裁军，将会有更多的转业退伍军人回家，很多人当兵就是为了退伍后有工作，但是，现在政策的改变，使他们无所适从，其实他们在部队的广泛交往，潜在的人脉会使他们在组建销售体系上事半功倍；三是现在社会上每年都有大批毕业的高中生、大学生，而现实是工作都很难找，但他们往往是抱着一腔热血和理想走上社会的，而“连锁销售”的最大优点就是，你有多大的能力，就有多大的舞台供你发挥。此外，还有离休人员、退耕还林的百姓、不满现状的员工等众多市场可供开发。

　　浙江湖州的朱金(化名)今年39岁，本是个生意人，被朋友骗去九江从事传销，当他想退钱时，当初承诺进出自由的传销上线“消失”了。

　　他回忆说，“去年9月上旬，我老乡施良斌给我打电话，说他在九江做木板生意，挺赚钱的，叫我去合伙。9月21日晚我带着2000多元钱就到达九江，施良斌和沈卫民来接我。”

　　朱金这样描述自己被培训洗脑的过程：

　　几个经理给我讲了七堂课，叫“七沟”，就是“七次沟通”，之后我就相信了。22日早上8点，他们带我到一个房间，一个经理来给我讲“第一沟”，讲的是些大道理，从政策上讲连锁业发展是国家提倡的，他们还引用我国以前一个领导人的话来证明；

　　22日下午“第二沟”，也是讲大道理，说国家分计划来实现百姓就业，称提倡连锁销售是想给我们没有工作的人的第四次就业机会，并且说，之所以不公开，是因为怕公开了，大家都来做；

　　23日“第三沟”，就是“实话实说”，讲行业里的实质性的东西，告诉我他们正在与香港佳源国际贸易有限公司合作搞连锁经营，实行“3800加3”的加入原则，意思就是，用3800元买一份产品(西服、化妆品、精品八件套三选二)，然后向亲朋好友发出三个信息，发展三人进来，根据“五级三阶制”，发展下线可以有不同提成；

　　24日上午“第四沟”，又是讲连锁销售的合法性，他们说国家领导人不会主张大家干违法的事；

　　24日下午“第五沟”讲，连锁销售与传销的区别，他们说，传销是人传人，价格乱涨，连锁销售不是；

　　25日上午“第六沟”，鼓励我要高起点加入，购买多一点份数；

　　25日下午“第七沟”，鼓励我，加固我的信心。

　　封闭式的反复“洗脑”，这是传销组织欺骗人的一个重要手段。传销人员往往一进来手机、身份证都被收缴，他们被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防止有“负面信息(传销人员内部称)”搞“破坏”。经过“洗脑”后，有的传销人员精神恍惚，被深度控制，听命于传销组织“要发财就得发疯，头脑简单向前冲”的歪理，“用善意的诺言”去骗身边的亲朋好友。

　　从“温情”走向噩梦

　　传销组织之所以能“吸引人”，首要因素往往不是用他们编织的“快速致富的梦想”去诱惑人，而是用表面纯净、平等、关爱的环境，让新进人员在这里有认同感、归属感，让事业失败者、缺乏者或是到处碰壁者暂时远离喧器、忘却人性的淡漠，实际上是为能让他们自愿掏钱做心理铺垫。

　　传销组织往往有一套《生活经营管理20条》，冠冕堂皇地要求每个业务员遵循并形成表面上的“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精神风貌。的确有一些人在这里暂时找到了家的感觉，精神上得到了愉悦和抚慰，他们被迷惑了，就留下来了。

　　受访的南昌、宜春、九江等地工商、公安“打传”人士说，严密的组织性是传销活动的最大特点，在强大的组织面前，个体的对抗力量往往非常薄弱。一旦有人稍有清醒想退出，传销组织将百般阻挠，也根本不会退钱，甚至对其实施人身自由限制。

　　40多岁的郑素华，面对本刊记者，只是一味地泪流满面，儿子卢正才身体不可预知的未来、眼下沉重的医疗费，让这位脸颊黝黑的农村母亲忧心忡忡。

　　本刊记者日前在宜春市采访时，恰遇卢正才为逃离“传销窝”而跳楼住院。在宜春市中医院的病床上，性格坚强的卢正才一想起自己在“传销窝”里的经历仍心有余悸，而想到自己因跳楼导致的腰椎体压缩性骨折、跟骨粉碎性骨折，并且今后很有可能落下残疾，他流着泪告诉记者：“传销就是我的噩梦。”

　　“罗双是我初中同学，又是同一个乡的，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经常在我家吃饭。3月下旬，我们还一起为我过生日，我们谈起要出去打工赚点钱。过了几天，他对我说，他表哥在江西，说那边有个工程，他先去看看，如果不错的话，再打电话叫我过去。

　　“4月上旬，他打电话给我，叫我和女朋友一起过去看看这个工程，如果不行，大家一起回四川。4月15日，我和女朋友坐上了来江西的火车，16日下车后，罗双来接我，并且把我们安排在火车站旁边的旅馆里，说是让我们先休息。

　　“第二天，也就是4月17日，他说要先上两天的课，于是把我带到一个二楼的出租屋，进去后有四个单间，一个厨房一个厕所。里面有两三个人。后来很多人陆续回来，听口音很多是四川人。有人开始讲课，我就发觉这是新闻里说的传销，我立即就想走，还拿起了刀子，但被众人压制住。我的手机被他们收缴了。

　　“17日下午两点来钟，有人恐吓我：‘这是江西宜春，不是你四川，你就是逃到四川我也可以找到你，你也是死路一条。’”

　　“他们怕我逃跑，一天24小时都有一个很魁梧的人跟着我，连上厕所都不例外。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也已经派人在旅馆‘盯’我女友了。我在里面呆了三四天，一分一秒地煎熬，吃得很差，用盐腌的莴笋下饭。我想我死也要出去。”

　　“我时时在找机会出去。到了20日，我说想烧点开水喝，盯着我的人同意了，水烧热后，我趁他不备将水浇在他身上，然后跳楼逃跑。但是，跳下楼后两只脚没有了知觉，人不能动了，我是挣扎着爬到一楼的人家里，给110打了电话获救的”。

　　本刊记者采访获悉，目前，各地传销活动暴力化倾向凸显。传销人员以“找工作”、“合伙做生意”、“外出旅游”、“网友会面”等为借口，把他人骗至传销窝点后，实行严密控制，采取非法拘禁、暴力殴打等手段限制其人身自由，逼迫其从事传销活动。被骗人员因想脱离传销组织而发生的跳楼致残致死事件屡有发生。 　

　　“我是这样一步一步被传销吸引的”

　　——一个传销B级头目的自述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李美娟

　　51岁的唐国富，长相斯文老实，他曾是陕西省安康市叶坪镇粮管所负责人，之前还在部队服役5年，然而，今年在江西九江因从事传销犯罪活动被抓获时，他已是一个传销组织的B级头目。

　　唐国富一步步陷入传销泥淖的经历，具有很强的代表性。

　　“我一开始感觉这个组织平等、友爱、团结”

　　2005年内退后，我每月只有500多元的退休工资。2007年1月上旬，老乡也就是我的上线熊万材打电话给我。说他在九江做一个工程，每个月可赚好多钱，叫我过去。1月17日，我就坐火车来九江。熊到火车站来接我，把我带到一间房里，里面住了四五个人。他们对我很热情，互相都很友好，我感觉挺温暖的。

　　以后的几天里，有几个人轮番向我介绍，连锁销售是我国引进的一种先进的销售模式，进来后，收入会很高。

　　他们还带着我到处串门，我看到，这里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还有不少是辞职来的，手上有工作证或执法证。

　　这里似乎很注重团队氛围，经常组织晚会，人人都有机会上台表演锻炼自己的能力，一些刚开始胆子不大不善言谈的人后来都变得很大方了，渐渐地我发现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进步。

　　组织里面，没有谁瞧不起谁，我感觉到平等、友爱、团结。

　　我相信了。2007年的春节我就是在九江的传销组织里过的。

　　“当我一怀疑这是传销时就有人来‘说服’我”

　　我花了3800元申购1份产品(标牌为佐米丹露的一套西服)成为老乡熊万财的下线。我看到里面的人好多都是发展自己的亲人，于是，我就又为我儿子买了一份产品，写在他的名下。我又以介绍工作的名义打电话叫我在广东打工的弟弟来了。

　　2007年3月，我弟来了九江，我把他带到我们住的地方，一些来得早的人就带着他到别的屋“了解行业”。我弟后来问我，这会不会是变相传销？我说，不是，让他安心。他花了1万多元买了3份产品，又发展了他的儿子和其他人成了他的下线。

　　我其实也怀疑过，每一次我与别人议论这个的时候，就有人跟我解释：连锁销售是由推销员带领消费者认购一定数量的产品，从中获得一定比例的提成，这是国家允许的。

　　他们说，国家之所以引进连锁销售，一是为缓解当前就业困难的形势；二是目前我国的经济现状是产销瓶颈化，为减轻压力，以连锁销售的经营方式销售优质产品；三是我国加入世贸后，与国际接轨；四是要培养一批有独立经营能力的现代化商人。

　　我们平时看不到报纸、电视，大家相信就跟着相信，来得早的人经常给我们讲，好多人通过连锁销售获得了成功。

　　“被抓进来后，我知道我违法了”

　　在我被抓进来之前，我的伞下共有51人，认购产品342份，升为B级，也就是业务经理才一个多月，刚刚有资格单独睡一个屋，并且有电视看。

　　我这两年多的提成是约4万元，除去平时的花销，赚得也不多。赚这些钱其实不容易的，我们平时生活节俭，每天人均三毛五的买菜钱，早上吃稀饭、中午米饭、晚上面条，只有过节才有点肉、水果。刚开始不习惯，早上吃稀饭很容易饿。平时，上了级别的可以吃肉，还要把肉送到他们房间里的。比我们来得早的人就鼓励我们，要努力上级别，就能成功。

　　在里面一天的生活很紧凑。早上6:00起床；6:30至7:00，自学《方与圆》《最伟大的推销员》；7:10吃稀饭；7:30至8:30又一起学习，不识字的也会教你识字；8:30至9:00就串门，打招呼；9:00至11:00，就是一个体系里的人一起进行疑问解答；11:00回自己住处做饭，12:00吃饭。下午2:00至5:00，又是串门，交流学习。7:00以后，就会组织一些活动，别的体系的活动也会参加，活动中，就会介绍新来的人。

　　我被抓进来的时候，公安跟我说，这是违法的。原来，组织里氛围好，纪律严格，都是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