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恸乌鲁木齐
在北湾街和后泉路的丁字路口,事发当天有多辆汽车被焚烧,虽然现场早已清理,而且不断有清洁职工清扫,但地面上烧黑的痕迹依然醒目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孙春龙、周范才 | 乌鲁木齐报道
“我的儿子,到现在还没有回家。”7月7日中午12时许,本刊记者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医院采访时,碰到了前来这里找儿子的维吾尔族大妈汉巴尔·伊莎。
汉巴尔手里捏着一张身份证,姓名栏里用汉维两种文字写着:帕尔哈提·艾依沙。她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帕尔哈提就是她的儿子,在家乐福超市当保安,“5日那天他在店里上班,听说在维持秩序时被人打了。”
事发后,汉巴尔在女儿的陪同下去了乌鲁木齐的很多医院寻找儿子,但没有任何音讯。
在重症监护病房门口的一堆沾满血迹的衣服前,汉巴尔突然又惊又悲地叫起来:“这是他的裤子,这是他的裤子。”随后,医院的护士立即给汉巴尔和她的女儿穿上防护服,带他们进入重症监护病房认人。
偌大的病房里,躺满了重伤员,有的至今昏迷不醒。在病房最里头的一张病床前,汉巴尔停了下来,几秒钟后,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随之一头栽倒在地。她的女儿,也跪倒在地上,情绪失控地拼命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病床上躺着的正是汉巴尔大妈几天来一直在寻找的儿子帕尔哈提,这个出生于1983年的青年依然昏迷,戴着氧气罩,身上插满各种导管,一动不动,只有胸脯在轻微地起伏。
帕尔哈提床头摆放的病历上,登记的名字是“无名氏C”。
9具尸体被烧焦
在汉巴尔母女俩被保安搀扶着送出病房后,值班护士李佳将病历上的“无名氏C”改为帕尔哈提·艾依沙。这位从事发后一直坚守在岗位的护士留着泪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帕尔哈提被送来时血流满面,经过手术,他的右眼已被摘除,至今还昏迷不醒。
李佳透露,像帕尔哈提这样仍然昏迷、不知姓名的重伤员还有很多。就在汉巴尔大妈离开后,本刊记者又看到两拨家属走到楼道口翻检衣物,试图寻找已经失踪多日的亲人的信息。
7月8日的新疆本地媒体《都市消费晨报》上,就有两则寻亲的消息,一位失踪者是牌号为新AT1147出租车的司机于新平,另一位则是《都市消费晨报》的一位发行员,寻人启事称,7月5日21时30分左右,晨报发行员马彦明在团结路陶瓷厂附近给订户安装报箱时与单位及家人失去联系,至今无任何消息。
而7月7日中午,本刊记者在乌鲁木齐中湾街采访时,得知这里一家粮油店的老板与其家人共4人死亡,1人失踪。粮油店里的物品已经化为灰烬。旁边的一位目击者称,当时他看到十几名暴徒冲进店里拖出两三个人,用棍棒狂殴,这几个人被打得已经不能动弹的时候,暴徒又将他们拖入店中,等暴徒出来时,店里面已燃起了大火。
据在现场的遇难者的一位亲人介绍,粮油店的老板名叫张明营,来自河南,在当天的事件中,张明营以及他84岁的母亲赵氏,13岁的儿子张雨,还有27岁的外甥,四人均被打死。而张明营的妻子至今下落不明。“他母亲本来在河南老家,因为兄弟几个都在乌鲁木齐打工,没人照顾,去年他们将母亲从老家接到乌鲁木齐,谁能想到三代人就一下子死了4个。”
7月7日下午,本刊记者来到乌鲁木齐北郊的一家殡仪馆,工作人员正在存放着几具刚刚送来的尸体。负责人称,这里存放着几十具此次事件中遇难者的遗体。
这位负责人称,每天都会有许多人前来寻找亲人,但因为冷冻设备的条件所限,他们目前难以接待零星的亲人认尸,公安部门正在统计失踪者,过几天会安排统一认尸。
在7月8日下午6点30分乌鲁木齐市举行的第二次新闻发布会上,一位意大利记者问遇难者中还有多少人未得到家属辨认,乌鲁木齐市委书记栗智说,此次事件中有9具尸体被烧焦,目前正在收集失踪者家属的DNA。
惨剧就发生在公司门口
7月8日上午,乌鲁木齐市919路公交车司机崔跃玉的父亲被公安机关采了DNA的血样。“7·5”事件发生后,正在出车的崔跃玉就失去了消息。
919路公交车所属的兴盛公司是乌鲁木齐市的第三大公交公司,拥有15条线路,340辆公交车,在此次事件中损失惨重。
“我们公司目前已经确认3人死亡,1人失踪,有16人受重伤,其中包括3名维族驾驶员,有19辆公交车和1辆小轿车被烧毁。”兴盛公司副总经理郑玉林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惨剧就发生在公司门口。7月5日11时许,912路公交车女驾驶员李萍驾车到达公司门口时,其车辆被数百人围堵,随后20多岁的李萍被拉出驾驶室扔到马路上,多根棍棒向她的头上砸去。住在公司对面楼上的一位同事目睹了李萍遇难的全过程,这位同事已经不愿意再回顾那天晚上悲惨的一幕,只是战战兢兢地说:“李萍才休完产假,孩子才10个月,他们怎么就这么残忍呢。”
李萍被打死后,车辆被当场烧掉。事故现场已经被清理,但地面上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同样是在这天晚上11时许,在事发后立即外出巡线的兴盛公司副总经理王笃昆和维修车间主任冯先周,驾驶一辆中华小轿车回到公司门口,两人被拉下汽车一顿狂打。在警察赶到暴徒散去后,兴盛公司职工立即将两人拖进公司院里,但冯先周已经没有了脉搏,王笃昆一只胳膊被打断。
另一位遇难者是902路驾驶员韦新旺,也是被打死在离公司100多米的地方。在兴盛公司办公楼的墙上,本刊记者看到一张公司员工为韦新旺捐款的名单。郑玉林称,韦新旺家的经济条件不太好,“事发后大家自发为他捐了一些钱。”
这些遇难者,最终未能跨入那道或许可以保全他们性命的公司大门。
“那天晚上9点20分我们终于打通了110报警电话,警察赶到时,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了。”兴盛公司办公室秘书董秋实心痛地告诉本刊记者,“第二天早上6点多,我参与了公司的清障工作,从煤化厂,经幸福路、大湾路到赛马场,一路上全是被烧毁的车辆、店面,有的店面火还没有熄灭,地上全是血。”
事发3天之后,本刊记者到这里采访时,依然是疮痍满目。
位于大湾南路赛马场的兴盛公司处于少数民族聚集区,此路段亦是此次事件中打砸抢烧最为严重的区域之一。上世纪80年代,民运会曾在这里举办,因为此地有赛马项目而得名。
在兴盛公司背后的一片空地上,停放了20多辆被烧毁的公交车和小轿车,大部分车辆的牌照已经被烧毁,其中一辆小轿车的车体炸开。
和兴盛公司毗临的通通商贸、天轩汽车两家汽车销售公司,同样损失惨重。铁栅栏内,被焚毁、砸碎的汽车还保持着原样,有的汽车被烧得只剩下了骨架。
天轩汽车销售有限公司成立于2003年,其总经理马亮清向《瞭望东方周刊》介绍,当天晚上10点左右,店里已经下班,仅留有一名工作人员看守。这时,人群像潮水一样从远处的街道涌来,暴徒们从兴盛公司的院子里开出一辆公交车直接冲进了店铺,把店铺玻璃全部砸烂,随后试图把公交车点燃,引燃所有的车辆。“他们很专业,直接上来把汽车的油管割开,然后放火点燃。守店的员工在地下室躲过一劫。”
“粗略估计,直接损失200多万。”马亮清介绍,这家店几乎是他全部的家当。
兴盛公司副总经理郑玉林介绍说,当天晚上,他们院子里停放的5辆公交车被暴徒们开出,其中4辆被横放在马路中间作路障,之后被烧毁。
装死才捡了一条命
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里,《瞭望东方周刊》见到了同属兴盛公司的公交车驾驶员张波。
31岁的张波是5个月前才到乌鲁木齐开公交车的,5日晚,他坐同事开的公交车回公司时,意外发生了。一群暴徒挥舞着铁棍、木棒叫嚣着奔公交车而来。
张波乘坐的908路公交车,当时载有十几名乘客,没有一个人来得及逃离,车窗玻璃很快就被砸碎。张波和车上惶恐的乘客被赶下车,随后被追着狂打。
“有一个人打我时把木棍打断了。”张波回忆,没多久他就被打晕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就不知道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病房,头部包扎,右腿迄今没有任何知觉,“我不知道这条腿还能不能保住。”
张波说,他当时还看到不远处一辆902路公交车也被砸。后来本刊记者证实,那辆车就是韦新旺驾驶的车辆。张波还不知道,包括韦新旺在内的三位同事已经遇难。
那个原本普通的夜晚,让教了多年地理的中学老师胡景新明白了什么叫“慌不择路”。
7月5日晚8时左右,乌鲁木齐的天空还是一片明亮,离夜幕降临还有近两小时。这时,正准备从工作的市十六中学回家的胡景新,听到同事们传来的消息,市内一些路段已经有人群聚集。
胡景新首先去了有小孩的妹妹家,一切安好。放下心来的胡景新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事,正准备返回学校,不料想短短100多米的距离竟然差点让他的生命画上终点。
在一个十字路口,至少有两辆车被焚烧,乘客尖叫着从车上跑下来,惊恐四散。危险也在逼近胡景新。来不及思考,他随着逃离的路人向学校跑去,两个人拿着砖头从背后追上来,随后劈头盖脸朝他砸下。
被砸倒在地的胡景新爬起来,继续跑,但又一次被砸倒,“我摔倒了好几次,周围的人也顾不上我,都在拼命跑。”
等胡景新一路挣扎着跑回学校时,时间指向了10点15分,短短100多米的距离他竟然跑了一个多小时。
而市民王炳舜是装死才捡了一条命,被打倒在地的他纹丝不动地趴在地上,直到暴徒渐渐远去,一辆救护车路过时,他才爬起来大喊救命,“医生打开车门先四周看了下,发现没人才匆忙跳下来把我放进了车厢。”
全身淤血的王炳舜被送到了乌鲁木齐市南门中医院,和同样受伤的胡景新成了病友。
在7月7日12时30分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乌鲁木齐市市长吉尔拉·衣沙木丁介绍,据不完全统计,截至7月6日22时,该事件已造成156人死亡,1080人受伤,260余辆机动车被烧、被砸,209家店铺、门面及2座楼房被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