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还有多少中国味?
“在旧上海,‘法国’与‘上海’相处无间,在今天的新上海,既看不到‘法国’,也看不清‘上海’,‘东方的巴黎’已经自我肢解了。”
在《退步集》中,陈丹青痛陈中国城市“进步”之弊。阿城说保守是一个褒义词,例如英国的保守派“把英国的每次进步都保持下来,不能让它再后退。保守派对于激进左派更多的质疑是——你的进步意义在哪里?”中国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反思。
是时候回顾我们优秀的文化传统还剩下多少了。在全球化背景之下,广州要在江边种植曼哈顿,重庆建起“纽约纽约”写字楼,广东惠州要翻版奥地利哈尔斯塔特镇;在旅游业的利益驱动下,四处是脑残式掘古,争
“南北分界标志线”、争黄帝、争老子、争西门庆——但当中国人还在讨论该不该废弃中医时,韩国人正投入巨资为所谓的韩医针灸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当中国人为古人故里争来争去,韩国的江陵端午祭已经“申遗”成功,中国人连“端午节”都被抢去了。
抢去我们文化传承重要事物的,不仅有韩国人,还有拍脑袋的城市CEO、相中老胡同区域的房地产开发商,以及急功近利的城市规划。同样,至今依然有保护着我们文化传承的人——这包括保护传统文化的NGO,将中国文化向外推广的孔子学院、老子学院,卖座的中国功夫电影,惹来争议的“私塾”教育,养生热下频频登上电视节目的中医,甚至一帮爱好者的汉服小聚会,都让我们时代的中国味得以传承。
保留中国味,绝不仅仅是大力申遗就足够,还包括对历史的教育,文化的传承,民间公艺的保存与资助;保留中国味,不靠兴建假古董,也不仅仅靠保护古迹,还需支持私人博物馆、支持民间组织,让更多的人参与到保护文化的行动之中。同样,保留中国味,亦不仅仅是保存带有中国烙印的老事物,还应包括对传统文化的传承。最后,中国味还应该包括人情味。
中国要找回自己的中国味,需要每个人自我觉悟——这种觉悟,让我们的国民可以慢下来、静下来,以此对抗物欲社会的浮躁与功利、重新找到文化认同并寻回自我。
(文/文尔达)
于坚:中国味减弱的过程里隐藏着复兴契机
诗人,著有《诗六十首》、《棕皮手记》等,生于1954年
“绝版中国”的这一说法,2006年由《新周刊》封面专题提了出来。今天大家或许没有意识到,我们周围在发生的文化传统、生活方式的改变是多么大。我们有必要对现代化再作深层思考,在经济快速发展以来、人们对物质的追求超标之后,端正我们的文化态度。
现在我常说,“现代化已经走到底了,还能怎么着?”你不是高速公路不能走太快,你楼盖得再高还要怎么着。你活在这些东西之间有什么意思呢?每个房子都是中国传统生活的载体,你把它拆掉了,把百年老店拆掉了,把左邻右舍的关系全部拆掉了。所有的生活方式都在模仿西方,人为地把我们赶到一个陌生的社会。西方自古以来就有这种个人主义的传统,它的精神纽带是依靠教堂来联系的,中国社会人和人精神的纽带不是依靠宗教,它是依靠文化——这个文化是渗透在生活里面的,是天人合一的——把这个摧毁了,把神这个层面的东西摧毁了。
中国人民不是没有宗教信仰,那种信仰是在毛笔,是在奇石,是在日常生活的寓教于乐。若没有了这些,我们住在现代化的小区里面能有什么联系?唯一的联系就是看电视。
要问今天还有多少中国味,我觉得不算多了,汉语和我们的饮食是我们坚固的不可撼动的两张底牌。当然,汉语的力量非常强大,我认为汉语是中国文化在进化面前最伟大的、最后的反省。现代主义的特点是量化世界、改变世界的速度,而汉语在当下的这四十年起到了刹车的作用。另外一个就是食物,民以食为天,这个天还没有垮下来。
也许全球化的影响下,在新生一代人身上,汉语和饮食这两点的影响正在逐渐减弱,但它至少还是一个漫长过程。而且,在这个减弱的过程里是隐藏着复兴契机的。因为现代化说到底是非常不好玩的,它没有诗意,仅仅是给人以物质的满足,它不提供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它把你的生命规范起来量化,像一些货物一样地装箱打包。我相信从人的生命经验角度来讲,人都需要爱,要生活,要生儿育女,这种永恒的普遍性的东西是不会变的。年轻一代肯定会意识到这个的重要性,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你看中国年轻一代和西方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工业化在西方如火如荼地进行的时候,出现了法国的1968年的革命和美国的嬉皮士运动,这些运动都是对现代化物质文明的厌弃;但是在美国60年代的时候,5万多的嬉皮士跑到美国最原始的州去,就是为了抛弃现代生活,要过自然的生活。目前就中国来看,我认为觉醒得太晚了。
(采访/张凌凌)
徐文兵:中国味儿首先有自己独特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中医师,厚朴中医学堂堂主,从事传统中医理论的研究和教学。著有《字里藏医》等,生于1966年
辜鸿铭先生定义的典型的中国人是“既有着成年人的智慧,又能够过着孩子般的生活——一种心灵的生活”。我的理解是,中国人是早慧的民族,这得益于我们有着能与天地鬼神沟通的伟大祖先,幸运的是,这样的传承千万年都没有断裂。
中国味儿首先有自己独特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同时也能与其他不同世界观、价值观和谐共处。中国味儿是道家赋予的,而不是儒家。这种中国味儿体现在不同世界观、价值观的共处,所谓“道”不同。而方法、手段、战术、器械的差异就更大了。
首先,中国人是信神的,中国古称神州。现代有一部分中国人除了不信神,还亵渎神,还污蔑诋毁神职人员,巫婆神汉都成了蔑称。牛鬼蛇神四个并列,就可明了神在当下的位置。还有一部分人信外来的宗教。另有中国人信仙不信神。如今还有几个中国人相信无形无象,恍兮惚兮,幽兮渺兮,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有几个去奉祀、祭奠、供养、愉悦神?
其次,中国人是尊崇、敬畏天地自然。不会搞出人定胜天、与天斗与地斗的闹剧。更不会提出更高更快更强这种脑残口号。危楼高千尺,高处不胜寒,更高图什么?置之死地才后快,更快岂不是速死。柔弱者生之徒,刚强者死之徒,强极则辱有几个中国人知道。电视里面整天叫嚷“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殊不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比比皆是。
现在人们总说世界在变平,但是世界变平是在变和,还是在变同?我们丧失了中国味儿,就是被人洗脑,做别人的附庸。如果他们的信仰、文化比我们优秀也倒罢了。可惜目前我所接触的所谓西方文明,与人类身心健康的目的南辕北辙。我们被西化以后,几千年传承下来优异的本能,觉、感、悟这些中国味儿都被偏见和痴见覆盖屏蔽了。恢复知觉,恢复常识很有必要。
当然,遇到矛盾冲突必须做出取舍,就看你追求什么了。道家是贵生的,所以才讲究修身养性,尽其天年。儒家是讲舍生取义的,要杀身成仁。革命家为了自由,要抛弃生命和爱情。各从其欲,皆得所愿。
中国人被诟病不讲究逻辑思维,这只是从智的角度讲,想把握多元素、复杂参数、普遍联系变化发展的规律,逻辑思维是远远不够的,这需要慧。二元对立,非白即黑,非好即坏,是小孩子层次固化的考量,无法适应复杂多变的环境。
中国人经济的独立会促进人格精神的独立,相信中国人会逐渐恢复良知,恢复对祖先的认同和尊重,会为中华文明感到骄傲,会恢复自信自尊。毕竟物质文明解决不了精神和文化的痛苦。 (文/徐文兵)
四,怎么看美国?
中国人把最美好的词给了这个国家。
没有一个国家像美国这样引起中国人的复杂感情。它是自由开放、膜拜未来的国度,它是胡萝卜加大棒、实施双重标准的霸权象征。中国人对这个“美丽的国家”交织着好奇与憧憬,茫然与渴望,愤怒与向往。
1999年5月8日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学生们马上冲到麦当劳、肯德基门口抗议,可第二天又去美国使馆排队等留学签证。美国对中国一贯实施双重标准,无论是人权问题还是两岸问题。同样,在中国青年眼中也有“双面美国”。
美国是中国青年渴望的新大陆,美国也是贪官逃亡的避难所。美国是中国留学生最多的国家,美国也是中国海外债务最多的国家。
中国领导人明白,倡导对外开放,首先是对美国开放。这个国家是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国家,用二百余年就成为继罗马帝国之后人类史上最强大的霸权。它是老大,好莱坞假想地球遭受入侵时,是美国独力拯救人类。
可美国人不解的是,为什么世界人民都越来越像他们,却也越来越恨他们?
中国对待美国的态度,就是对待全球化的态度。欲拒还迎。
从“中国可以说不”、“阻击霸权”的愤怒,到“让全球化抱抱”的慎思。全球化是个悖论式的发展过程:既有一体化又有分裂化;既有国际化又有本土化;既有集中化又有多样化。有人称之为福音,有人咒之为灾难;有人视之为机遇,有人把它看作陷阱。
《新周刊》为中国全球化之路破的三道题是:
美国是榜样吗?中国崛起握有多少软实力?全球化与民族主义的平衡点在哪里?这三个问题,是中国人全球化路径都绕不开的设问。
三十年后,美国梦是过去时,中国梦是现在时。中国从边缘进入世界舞台核心,中国从排外到兼容,中国人的欲望榜前三位是:有更多钱、国家富强和周游世界。
中国人看美国是“双面美国”,同样,美国人看中国也是“双面中国”。
《时代》周刊提出美国该向中国学习的五件事:1.充满活力;2.重视教育;3.赡养老人;4.多多储蓄;5.放眼未来。
反过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以美国为镜,中国需要在软实力和创意立国方面狠下功夫。 (文/肖锋)
张力奋:中美之间仍将漫长纠结
英国金融时报副主编,FT中文网(www.ftchinese.com)总编辑;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留英,传播社会学博士,生于1962年
上个月,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到访北京。四十年前,他肩负总统尼克松的使命,秘访中国,华盛顿与北京开始解冻,冷战时代的国际地缘政治就此改写。在京逗留时,八十八岁的基辛格和十多位“海龟”有个早餐会。他说,过去四十年,几乎每年都到中国,见面的多是中国领导人,他很想听听年轻人如何看美国。
我问他,假如美国不改变对中国现行政体的基本判断,美中两国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友邦和战略伙伴吗?基辛格做了细致回答,大意是:美国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在全世界改变他国的政治制度或形态;但在必要时,美国会毫不犹豫地捍卫自己坚信的基本价值理念。
基辛格长于外交辞令,这番话却说得很直白。很久以来,我一直有个疑惑:虽然中美间裹挟越来越多共同的经贸利益,但不同的制度,将使两国长期行走在冲突的边缘,各种潜在的利益摩擦也因此发酵催化或显影。近几年,中美经济战略对话的规格越来越高,白宫重要阁员几乎倾巢而出,礼炮和公报言辞都很响亮,以“战略伙伴”相称,但公关的想象终非政治现实。真正的“伙伴关系”,用不着印上“伙伴”两字。刻意表达或声明的,恰恰正是缺失的。横亘中间作怪的,是制度。
近年,中国领导人访美,双方每次都为礼宾规格颇费周章。正因未到“伙伴”的火候,彼此才在乎台面上的东西。外国领导人到访美国,最高礼遇不仅是白宫座上宾,更重要的是在国会山的参众两院正式演讲,才算是“自己人”了。近年来,中美间的各种利益日趋交融,是事实,但离“战略伙伴关系”还遥远。
无论你崇拜还是诅咒美国,无论你爱恨交加,美国已是中国国情的一个重要章节,一个内政命题:美国是“中国制造”的最大市场;中国是美国最大的债权国;中国的外交虽倡导“多极世界”,实质上仍以美国为锚。即便金融危机后美国在全球的政治经济影响力走下坡路,中国决策者最看重的还是华盛顿的声音。如同美国把美元变成了中国的内政家事一样,美中双边的利益博弈难分你我,很可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中美是一对怪夫妻,彼此看对方,都有盲点。前不久,与美国布鲁金斯研究所董事会主席约翰·桑顿闲聊美中关系。他曾任高盛总裁和CEO。2003年,他激流勇退,辞职后到中国清华大学当教授。他说,前几年曾去美国国会就中国问题听证时,他对国会议员说,在表决有关中国的提案前,请你们至少去中国走一趟。他说,仍有相当数量的美国议员从没踏足过中国。我觉得,开放的美国,也有闭锁的一面。就这个意义讲,中国人对美国的好奇心和学习精神,显然高过美国人了解中国的愿望。
过去100多年,中国人对美国为中心的西方世界和文化,感情虽纠结,还是心向往之。这从中国人对西方大国国名的中文译名也能察觉:美国,英国,法国,德国,都是汉语中的好词,间接透出中国知识界对西方的欣赏和期许。“开放改革”三十多年中,中美关系曾陷入低谷甚至冰点,比如1999年5月美军炸毁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在中国激发强烈民愤。但这并不妨害不少中国大学生一边参与反美示威,一边准备托福到美国大使馆前排长队,申请赴美签证。很难想象,中国人对任何其他国家有对美国这般的关注度和爱恨纠结。
在微博上,我问中国网友:说起美国,你想到什么?网友说,“霸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民选,民选国家领导人”,“虽非天堂,绝非地狱”,“一个100分满分可打90分的国家”,“期待美国人不那么好斗,过更俭朴的生活”,“自由”,“创新是美国的动力所在”……
10年前去印度采访,我突然感觉,一个中国的邻邦竟可以如此遥远。而就中美而言,两国的心理距离比人们想象的却要近许多。中美有很多相似点,疆域、人口、经济体量都属大国,都觉得自身的经验独特,自成一体,民族性中也都有骄傲、自负和刚愎的一面。
美国正经历又一个低谷,但中国没必要幸灾乐祸,因为美国是中国的核心利益所在:美国仍是世界上开放度最高的经济体,仍是最有活力的创新源泉,仍是最多元的价值/思想的产地和集散区,仍是权力制衡最充分的国度之一。这些都是中国未来改革必须跋涉的领域。美国可能不会建设中国式的高铁,举办不了“北京奥运会”,但它在13亿中国人获得普选权之前,已选出了黑人总统。在很多人看来,美国仍是个可以筑梦的地方。
中国的崛起,很特别,像幢摩天楼,一面迅速攀升,一面紧张地修补加固并不坚实的地基。中国的崛起,自然伴随风险。理智的美国,不要企图阻挠中国的成长发展。视中国为友,中国可能成为朋友;很大程度上,美国帮中国,正是帮美国自己,可能也是成本最低最安全的风险控制。 (文/张力奋)
加藤嘉一:美国是中国面对的最重要的国家
日本在华专栏作家,著有《中国,我误解你了吗》、《中国的逻辑》等,生于1984年
今天,美国与中国是最引人注目的两个国家。如何处理好中美关系,对整个世界国际关系发展产生着最大影响。
在跟中国的关系问题上,美国是唯一一个能对中国说“不”的国家。而2008年以后,连美国对中国都开始非常客气、克制。因为中国的市场牌、 经济牌、人口牌已经太大了。
中美关系是全世界最大的双边关系。中美在知识产权、人民币升值、经贸、人权、宗教、东亚合作、军事竞赛、台湾问题等方面都面临长期复杂的问题,这些都是两国需要抱着战略耐心面对的课题。另一方面,两国又都极其需要对方,是一种战略伙伴合作的关系。中国为了自身发展而务必处理好、稳定好与美国的关系,美国则为了落实全球战略同样需要中国的支持与配合。在一定时期内,它们要实现的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在中美两国超越历史,不断寻找共同利益的当今,它们最重要的还是正确认识对方,并定位自己,保护自己的底线,不触及对方的底线。
从现状看,作为“利益相关方”,中美都认识到了对方国家利益的底线,尽可能尊重对方的核心利益。美国方面不会在中国的核心利益,比如台湾问题上采取刺激对方的措施,中国方面也将在反恐、中东、朝核、美国国债、地区合作等问题上积极配合美国方面的利益需求。
从长远看,中美关系仍然带有相当浓厚的“复杂性”。中国有很多内耗,需要外压来化解,而中美之间,未来肯定也会有很多摩擦,如贸易顺差逆差等很多问题还没有浮出水面。而全世界最重要的三边关系是中日美。21世纪东亚的世界,如果中日不合作,东亚共同体绝对搞不起来,保持最警惕态度的就是美国。美国是日本的盟国,日本的老大,同时也是中国的老大,也是中日的老大。日本会是中美未来摩擦的协调者,也是未来合作的调频者。 (采访/张凌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