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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前的准备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9月02日14:13  三联生活周刊
与自己一生相连的贤柏林寺转山的朝圣者 与自己一生相连的贤柏林寺转山的朝圣者

冈仁波齐峰 冈仁波齐峰

索朗多吉担任住持的吉乌寺在圣湖边的高坡上,这座寺庙建于藏传佛教前弘期 索朗多吉担任住持的吉乌寺在圣湖边的高坡上,这座寺庙建于藏传佛教前弘期

冈仁波齐山脚下的塔钦镇是转山的大本营 冈仁波齐山脚下的塔钦镇是转山的大本营

  我为自己转山找到的旅伴是一个印度的进香团,这是今年第十批来神山朝圣的官方香客团。

  每年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神山,其中不乏观光客,挑战自己体力的旅行者,寻求精神洗礼的灵修人,但印度人无疑是与这里渊源最深、最传统的来客。在藏传佛教的两次弘法期,印度都是佛教的智慧高地,而西部则充当了“西学东渐”的门户。吐蕃统一西藏的前弘期,在阿里至少有两类相互敌对的集团——佛教与本地宗教苯教,在为其教理谋求优势。物质之间的冲突与宗教性的冲突同时发展。在这种争执中,出于宗教原因而发生的自杀和他杀并不罕见。一开始的形式显然于来者并不利。按照图齐的考证,印度高僧寂护和莲花生大师受邀来此,但由于遭到暗杀的威胁,都很快离开。

  但佛教具有极强的拿来能力和再生能力。和苯教相比,它有已成文的系统教理,并在服饰、仪轨等方面,也吸纳了一些苯教的内容并逐渐为主流社会认可。即便后来由于佛寺势力过大,占据大量田产、地产和依附寺院的僧产,并享有免税和免服兵役的权利,从而使世俗政权损失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在朗达玛执政时期遭遇抑佛,但它在式微的时期也未放弃生长,而是与苯教等民间宗教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一致,暗暗积蓄再生的力量。甚至在这一时期还有很多小的僧伽蓝得到充分发展——它们中的一些至今存在于神山圣湖一带,所以才出现了吐蕃佛教的后弘期。1042年,印度佛学大师阿底峡应托林寺主和古格王的邀请,由此入境弘法。一个最著名的传说是,当他抵达神山对面的巴尔各平滩时,恰好听见神山的尊者们为了即将用餐而吹出的悠远法号声,以示正值中午。于是,阿底峡一行人就在此地用餐,当年他们打尖的遗迹至今犹存。虽然各位天竺大师在此处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但这里都充当了弘法的门户。大师们自此严寒酷地,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阿里地区的政协副主席洛桑山丹告诉我,冈仁波齐虽然在宗教史上地位极高,但真正能来到此地的人并不多。洛桑山丹说上世纪80年代,他曾经从拉萨步行到阿里,历时46天。和我在山间住同一间旅舍的藏族人也告诉我,他的母亲和外婆,曾经花整整一年的时间,从那曲步行到这里转山。之前五六年的劳作,就为这一年的行走。在那些发现西藏的探险系列里,尽是有关朔风,严寒、冰雹、神出鬼没的匪徒、突然破冰的河面、牛马大批倒毙、体弱者冻死路旁。在没有机械力的年代,旅途的时间被大大拉长,行者迟早有机会经历这些磨难。

  而现在,行走的难度大大降低了,转山更多是受到经济因素的制约,而不是地理的。尼泊尔人是距离神山最近的外来者。由于地利之便,他们在若干年前和一河之隔的藏族人共用草场,如今则共享贸易,在距离双方边界各30公里的区域内维持边民的自由往来。很多尼泊尔人还穿着传统服饰:男的一袭白色短打棉布襟袍,头上也层层包裹着同样质地的头巾;女的则浑身披挂彩色的大幅布条,戴金色鼻环。他们都神色肃穆,目不斜视,像从云端走下来的古代人。但脚上破烂松垮的“匡威”布鞋,既表明了他们与现代世界的联系,也暴露了他们在现代世界中的经济地位。他们大多没有经济能力去独立转山,或者在进香团中担当伙夫,或者在生意结束后,去邻近口岸的一个历史最长的佛寺科迦寺拜佛。我看见他们在供奉文殊菩萨的大殿前,头碰头凑尼泊尔纸币,然后人手分发一张,围着大殿内堂沉默地转圈,最后消失在殿侧的一条暗道里。

  这个印度进香团由公务员、商人和家庭主妇组成。他们从强拉山口骑马入境,需要在中国境内待13天。仅为转山的3天,他们每人要花费的费用就包括750元的马匹费,360元的背夫费。因此,香客团下榻的普兰宾馆的经理告诉我,转一趟神山花费不菲,他们将这样的团队称为“高端团”。

  “我能转完神山吗?”这个“小马过河”式的问题,从到拉萨开始,我就问遍了所有转过或听过神山的人。汉地来的干部连连摆手说:“去不得,很艰苦很艰苦。”身材健硕的本地人则拍着胸脯打包票:“绝对可以,容易得很。”直到最后决定要跟这个印度进香团体验这趟宗教之旅,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想到接下来的3天时间,我要置身于一群陌生的异族人当中,在一个从未到过的海拔高度,做一次生平最长距离的行走。孤独感与57公里的长度和5723米海拔,共同恐吓和压迫着我。

  出发的前一夜彻夜未眠。凌晨4点,听到窗外开始起风下雨。我暗自期望,雨下大一点,这样明天就不用出发了。早上7点多开窗,风停雨住,远处冈底斯山脉的方向,云雾明灭,山形泯然其中。“山里肯定在下大雨,这样的天气应该没法进山吧。”我有些高兴地想。

  热闹的集镇

  塔尔钦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位于冈仁波齐与纳木纳尼两座雪山之间一块阔大平原的一角,街道两旁的房子大多用土坯垒成,再用粗糙的玻璃和钢条草草扩建,也有很多藏式旅馆。有太阳的天气,这里是一个热闹的集市:汽车扬尘里的街边台球室,血淋淋摆在路边帐篷里出售的巨大的牦牛尸体,壮硕的野狗三三两两逡巡在垃圾堆附近。阴雨天则更增加这里的神秘感:两头的雪山都消失了,塔尔钦就像一座阴雾弥漫荒原上的孤城。冈仁波齐就紧贴在塔尔钦的身后,偶尔露出积雪的额头。第一次见时免不了生出疑问:这就是神山?简直像一个撒满糖霜的小圆面包。

  进香团还是如期出发了。早上我磨磨蹭蹭怪不情愿到了大巴出发地点,希望听到行程延迟的通告,却看到印度人正前呼后拥准备出发。香客们互相往额头上涂三杠白灰,据说这表示印度教所信奉的宇宙分为三重宫殿。4个伙夫正在将若干个白色的编织袋捆绑上大巴的车顶,里面是他们进山后的食粮——面粉、咖喱、蔬菜、大米,还有各种香料——在宾馆大堂前留下一地味道奇怪的黄渍。

  到达山口后,这些编织袋将转由4匹牦牛负担,每个香客会雇佣一名背夫,大部分脚力不济者,还要配备一匹马和一个马夫。所有的牛马都由离山口最近的岗莎村提供。这个村的牦牛队声名在外。普兰县财政年收入400多万元,而牦牛队一年的收入可以达到500多万元。村主任尼玛益西多吉告诉我,队里有上千匹马和几百头牦牛,几乎垄断了进山季节的所有牛马生意。马驼人,乘客不能负重,牦牛驼东西,各司其职,绝不混淆。后来香客们抱怨条件太苛刻,才改成骑马乘客的背包不能超过15斤。自去年阿里到拉萨的公路通车以来,转山朝圣的人与年俱增。在此之前,每年能到此一游的人不到1万,但2011年仅5月转山节,就有2万多人来到神山。

  这趟行程,43个香客,43个背夫,34匹马,34个马夫,还有4匹满载的牦牛,4名赶牛人,4个伙夫,2名导游。8月5日11点,我们的转山队伍终于开拔了。我一开始想象,这该是个多么庞大壮观的队伍。但队伍在山路上排成一条细细的、歪歪斜斜的长线后,很快就被盘旋的山势切割开,变成一个个小点,消失在辽阔的山脉里。

  “疯子”背夫

  印度香客大多骑在马上,所以第一天的路程,我的交谈对象主要是团里的藏族背夫。这个季节,他们每天聚集在山口“趴活”,嬉笑打闹宛若度假。香客团一到,将行李在草地上一字排开,他们就聚拢过来,在行李后对应站成一排。背夫们大多看不出年纪,有的满面沟壑,两鬓苍苍,看起来50岁上下——他们竟然都叫我阿姨。随着谈话的深入,有一种句式出现了:“阿姨,你这个眼镜可以哦。”“阿姨,你的鞋子可以哦。”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单纯的赞美,但直到在路边休息时,有两个年轻的背夫反复伸手摩挲我的棉靴,并用藏语说着什么。“他们想干吗?”我问我的背夫洛桑。洛桑答:“他们要你的鞋子。”

  对当地年轻人坦然索要东西的行为,我总觉得有点难以理解。因为西藏孤绝的地理位置和发展水平,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援藏物资进入这里。普兰县县长卫东说,他们刚刚完成了中央为庆祝自治区和平解放60周年给群众发放物品的工作,有电饭锅、太阳能电灯、打酥油茶的搅拌机,村民们非常高兴。我看到的很多年轻人,只能说藏语,只有能力参与最简单的体力活。“没鞋子我怎么走路?”我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理。“你没带鞋子吗?”洛桑也很理直气壮地反问我。

  这是唯一一次洛桑没站在我这边。他是我的背夫,也是团里的伙夫。20岁出头,身材瘦小,以至于我一度踌躇能否把自己的超大背包交给他。但他一路上不仅承担起了绝大部分负荷,而且利用职责之便,帮我端来泡面,为水壶灌热水。第一天留宿止热寺时,我抢到最后一个房间的床位,室友是3个陌生的藏族男人。睡觉前,洛桑来敲了几次门,第二天早上看到我,他就大声喊起来:“昨晚没事吧,我担心死了,屋子里就你一个女的。”脸上真诚的焦灼让我很感动。

  每当我在旅途中掏出采访本,他总会好奇地探头问写什么。教育还是这里的稀缺品。从阿里一路至此,最常看到一条严厉的标语:不送孩子上学是违法的。洛桑说自己只上到小学6年级,学的字也都忘了。“不过有什么用呢?”他轻描淡写地说。但我的背包里有一本《西藏宗教之旅》,这是一套藏学丛书中被认为最艰深的一本。路途中等我吃饭的时候,他拣出这本书,极认真地看起来。

  扎西是另一位我觉得比较特别的背夫。他脸膛通红,头发零乱,满脸褶子。大部分背夫汉语不好,只默默地走路,他却表现出了对外部世界的求知欲,提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问题。比如:“长城是不是和神山差不多,转一圈要几天?”“中南海里什么样?”“办个证能进去吗?”

  其他藏族背夫说他是“疯子”。在藏文里,这是一个语义丰富的词。那个在佛苯斗法传说中,帮助佛教奠定神山之主地位的英雄米拉日巴,在正史学家的考证里,就是一个“疯子”。《米拉日巴传》中的第一幅绘画《疯子米拉》中,他光着头,身着白袍,包括一种披在背部的风帽,除了一根竹杖,身无长物。在一家富户人家化缘时,富人询问他这根竹杖的意义,他说,这种木棍酷似儿童的一根鞭子或者疯子的一种标志。

  米拉日巴既是佛教尊者,也是一位说唱艺人。《格萨尔》最古老的道歌片段,就是米拉日巴的一首诗歌。说唱艺人是在西藏宗教史上有杰出地位的既低贱又高贵的人。他们一方面嬉笑怒骂,批评和嘲弄所有教派与权势人物的所有弊端,一方面又置身于民众中,受民歌风格的启发影响,并试图使它们适应一种宗教的神秘意义。米拉日巴的密教名字是笑金刚。在法国著名藏学者石泰安的考证里,他就是一个调皮淘气的人,但这种伎俩有时帮助他在与别派宗教的论争中占据上风。一位被他击败的辩证学家葛浦巴曾羞愤难当,说:“米拉日巴满腹诡计和谎言,是一个专会开玩笑的疯子。”

  我觉得这位被称为“疯子”的背夫,有一点符合传统的定义:他个人的世界更广阔。可是他的同伴们说起他语带不屑,有让我离他远一点的意思。“疯子”的含义,已经和现代世界的解释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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