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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脚下的仪式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9月02日14:13  三联生活周刊
塔钦镇尼木茶馆中的藏族香客 塔钦镇尼木茶馆中的藏族香客

尼泊尔香客在圣湖玛旁雍措中做法事 尼泊尔香客在圣湖玛旁雍措中做法事

塔钦镇伊犁餐馆中的小香客 塔钦镇伊犁餐馆中的小香客

洛桑金巴管理着圣湖边风景最美的楚果寺 洛桑金巴管理着圣湖边风景最美的楚果寺

  “借我你的手杖。”在住宿营地止热寺安顿下来后,一位印度香客来到我的房间,专注地指着我的登山手杖嘟囔着。第一天的行走,近20公里的山路,海拔从4686米缓升到5078米,神山不冷不热地端坐在山径右边,一路无惊无喜。但止热寺这里的神山看起来触手可及,翻过眼前的山坡,就能站到山底,以至于并不善于登山的印度香客们也跃跃欲试。这位借手杖的香客是个略显肥胖的年轻人,穿着臃肿的蓝色棉大衣,骑在马上也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告诉他,我也要上山,也用手杖。他一边点头,一边固执地伸着手,直到我把手杖交给他。

  这是一段多出来的旅程,并不包含在57公里的大礼拜道内。香客团瞬间就消失在第一面山坡后。我匆匆吃一点干粮,挎上水壶尾随而去。经过第一天的行走,我分享了他们的姜味奶茶,Fox牌硬糖,白色的大腰果,还有Cardimon,一种用来保持口气清新的香料,身处异族中的孤独和陌生感已经消失了。印度人真是个喜庆的民族。大巴从普兰开往塔尔钦的路上,他们时常高举双手,唱诵着所经过的神山圣湖的名字,悠扬的曲调为荒凉的群山平添几分妖娆。我希望不要错过他们在神山下的盛会。

  爬上第一面山坡,发现四下无人,只有两个印度人坐在地上,正对着神山念经。后来才知道,这是第一批掉队者。到神山脚下的距离比看到的远得多。山峦重重,以两山夹一山的阵势排列,像一大片斜铺开来的鱼鳞。每跋涉过一片碎石嶙峋的鱼鳞,山口后又露出一片新的碎石滩。在每一个山口,都可以看到放弃前行,盘腿冲着雪山念诵祈祷文的印度人,那位坚持拿走我手杖的香客也在其中,他四仰八叉躺在一片河滩上,喘着粗气。

  行行复行行,不知道走过多少片鱼鳞,大约两个小时后,我终于来到了山路的尽头。先行到达的印度人已经在河滩上搭起一个小小的祭台,祭台上覆盖着绿树枝、花瓣,周围是清水瓶,银盘内燃起了檀香。还有几个印度人用白色、黄色的条幅覆盖着前方一个灰黑色的矮坡,然后将全身贴在上面。走近才发现这是一面布满砾石灰尘的大冰川,山路边奔腾的河流就在此发源。这里已经接近神山的雪线。

  最终到达这里的印度人不过十来人。凯拉什(Kailash)先生也在其中,他是香客团中9个选择全程步行转山的人之一。我们曾在闲谈时达成一致:骑马转山是不诚实的行为,疲累正是我们来到此地的原因。他39岁,在新德里一家银行任信贷官员,穿着黑色毛衣,牛仔裤,戴格纹的围巾,说规范标准的英语,很热衷于谈论中国和印度的联系,比如孟买就是印度的上海,新德里则像北京。除了有一张黝黑英俊的印度人的脸,我觉得他是整个香客团中最现代、最没有异域风情的人。但此时闭目祈祷的他,显得如此遥远。

  一位印度老先生招手让我脱鞋袜,在冰川融水中洗净手脚,加入到他们。冗长的唱诵经文环节后,他们在银盘中燃起一团火,每个人都力图亲手扶住银盘,站在外围的人则把手搭在内圈人的肩膀处。祈祷的歌声再次唱起,中间的人举起火盘环形移动,凯拉什先生摇起铃铛,他的一位同伴则吹响白海螺。几天前,我在普兰的科迦寺法会的坛城上看过类似的器物。虽然崇拜的主神和教理均不相同,但不同宗教在这片土地上相互渗透、影响,以至于仪轨和器具上有很多相似之处。

  集体仪式结束后,大家各自对着神山许愿。我突然听到身后的絮语中夹杂了抽泣声,回头看见刚才吹白海螺的中年男人,双手合十正对神山泪流满面。对这些印度香客来说,这里真是个催人泪下的地方。上山的路上,我看到团里一位最胖的印度妇女,艰难地用两只手杖支撑自己的身体往山上挪移,但走5米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这样的速度肯定到不了山脚。她坐在岩石上,扭头看着仿佛近在咫尺又永不能达到的神山,泪流不止。一位身材瘦削,总是随身挂一副三脚架和一个铁皮热水瓶的年轻人,祷告后伏地良久,起身时双眼通红。凯拉什先生也是这样。他曾说自己来这里为虫子以上到宇宙以下的所有苍生祈祷,同时也希望自己可以戒酒。这样简单的愿望为何会让人流泪呢?山势沉沉,伴以冰川融水奔流的轰鸣声,在极宏大的安静与喧嚣中,我左右环视这些自顾哭泣的人,这时才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我不相信湿婆的传说,也看不见镌刻在神山身上的种种神迹。即便行走到此,除了疲累和忍受疲累之外,我不能体会他们心中真正的情感。

  但参与完仪式后,他们开始把我当自己人,与我分食祭山的食物:红糖,过于甜的糯米酥,沾着沙子的苹果片,在额头、下巴和耳侧涂抹上有点肥皂味的红色和黄色颜料。时间已近20点,天上月亮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月光与暮光同时辉映着冈仁波齐。香客们还在流连,把身子一遍一遍贴到冰川上,将精美的祈祷书塞进冰川的缝隙里,用卡片机在各个角度留影……想着明天要翻5723米的山口,我决定先行下山。走出百米远,才突然想起,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神山一眼,这可能是这辈子我离它最近的时候了。转身想与神山告别,却被吓了一大跳——山像霍地站立起来,几乎长高了两倍。雪线以下庞大的钛灰黑色岩石身体,像铠甲一样闪着金属的冷光,威风凛凛,宛若战神。

  翻越卓玛拉山口

  图齐的《西藏宗教之旅》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当帕当来到吐蕃时,他最早不被视为一名佛教徒,大家把他看做某一位湿婆教圣哲。正如常常在冈底斯山附近遇到的那样,他发表的第一批教理如下:你们不要夺取出现于我们之外的东西,在我们之中为它让出一块落脚的地方。不应该把出现于我们之中的东西投向外部。心不应对身体产生怜悯,身体也不应对心产生怜悯,保持心和身的自由,以使他们各自都能自我休息。

  我想,如果所有神山都与教理之间有逻辑联系的话,兼具印度教和佛教特色的这段话与卓玛拉山口最为契合。当从海拔5000米的地方开始徒步,在5公里内急升700米时,确实应该身心分裂——心不去怜悯身体的痛苦,而身体则不要理会心的恐惧。

  传说里,卓玛拉山口象征度母宫。相传一位高僧修行来此,眼前出现21只灰狼,坐禅冥想即知是21尊度母所变。跟随其后来到一山口,这些灰狼一个接一个消失在石缝中,留下足印,所以叫卓玛拉(度母)山口。它是转山路上的最高点,海拔5723米,高过唐古拉、巴颜喀拉等探险家们描述的“要命的山口”。8月6日清晨,站在山脚下往上望,转山队伍在狭窄的山路上鱼贯而上,看不到终点,惊惧之情油然而生。

  在转山的两天里,比较幸运的是从未遇到恶劣的气候。天空一直很平静,没有太强烈的太阳,也没有蚀骨的朔风。只是山口空气稀薄,但也极为新鲜和清净。它们和高海拔的寒气一起,让每次呼吸变得锐利。为了避免传说中寒气侵入脑门后引起的头痛甚至晕厥,我小心地用舌头抵住前颌,关闭五感,以一种肃穆、缓慢的姿态前行。匀速和专注是最节省体力的,但那些不守规矩的马匹多次破坏我的梦游状态。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堆马腿中间,被肥大的马屁股和摇摆的马尾挤到山路边的乱石堆中。每队马群经过,步行的人就像漫堤的河水,泛滥到山路两边。

  接近山口时,突然热闹起来。马脖上的铃铛,牦牛的呼噜声,香客们熙来攘往的嘈杂声,步行者们为吆喝牲畜而发出的刺耳口哨声,形成了一曲难以形容的声势浩大的声响。山口并不平坦,佛教徒、印度教徒、苯教徒各在方寸之地摆起祭台,焚香诵经,祭祀的烟雾缭绕在覆满山口的厚厚经幡上。古伯察曾经形容这种旅途中的交响乐“永远不会使人感到疲劳,相反却赋予了所有人勇气和毅力”。但所有这些声响和人事,突然拥挤在一个并不宽敞的山口,给人的感觉是此地不宜久留。神山依然在右边的眼前,依然只露出积雪的额头和半张脸,全然没有昨天晚上在它脚下见到的那种雄然的姿态。

  这一带是传说中佛苯斗法的主战场,神迹众多。因为专注于登山,我都错过了。但即使仔细端详,我想自己也看不出端倪。有关神山的传说,从一诞生起就占领了西藏社会和宗教的制高点,它们无需被证明,也不能被质疑。一位曾担任寺庙住持的活佛告诉我,他用磕长头的方式转完全程,历时17天。我很好奇,以一位活佛的宗教造诣,以及五体投地的转山方式,他所见的是否与我所见的不同?“没有。”活佛回答得很坦诚,“我能看见的和你一样,石头就是石头。只有大成就者才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那你还是相信那些传说吗?”“如果不信,我们的归宿在哪里呢?”

  从卓玛拉山口下望,可以看到脚下的悬崖峭壁以及一望无际的无数群山,一片巨大的灰白色冰川横梗在山谷中间,唯一鲜艳的色彩是印度教仙女乌玛德瓦洗礼的两小块浓绿的湖水。碎石从山顶一泻千里,一条条小溪穿梭在灰石堆中,迸溅起一簇簇水花。流水一部分流入雅鲁藏布江,一部分经过漫长的旅途汇入恒河,灌溉印度平原。但因为没有树木,甚至没有杂草,这里感觉仍如月球环形山一样荒凉。

  漫长又漫长的18公里

  翻过山口以后,我们就如同从一个巨大阶梯上走下来,每一个台阶都由一座大山组成。行走其间,一会儿四寂无人,独行其中,觉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一会儿,山头上人影憧憧,新的一队人马冲锋一样压将下来,山谷又沸反盈天地热闹一阵。

  最后一级“台阶”,山势呈70度,绵长陡峭。往前看,山谷的荒凉已经被抛在身后,山下是一片秀美的河谷。大地上覆盖着茁壮和品种纷繁的草和野花,旁边是一条清澈奔腾的河流。原以为翻越卓玛拉山口是一场硬仗,哪知道这70度的直降才算精彩。没有明显的路,山体上尽是细碎的石子和灰尘,极容易打滑。大家各辟蹊径下山。有被四位搀扶者前呼后拥,依然却步哭泣者,有以自由落体形态滚落山路者,还有如我这样蹲身探腿,寸步前行者。山道上烟尘飞扬,甚是热闹。

  翻过卓玛拉山口后,今天的路程还有18公里。每转过一个山弯,就看见前面的人群蜿蜒成细线,正消失在下一个弯道处,无始无终。脚趾疼痛难忍,我一度以为脚趾甲已经脱落了,怒气开始无来由地发作。我自责自己并不信仰任何一个宗教,为什么要来做这样无意义的行走?这段时间里,我频频被藏族人超过,大多数是一家人,挈妇将雏,撑着花格子或者彩虹条的洋伞,出门赶集一样兴冲冲的。长距离的行走对他们并不构成负担,他们中有的人,转山就像是一次稀松平常的长跑,凌晨4点出发,中午12点就可以转一个来回。

  对于并不长久生活在这里的人,藏传佛教中有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古伯察曾经在此看见一个青年喇嘛在长途行走中冻坐于路旁,鼻孔和嘴角边挂着冰棱,双目半睁,呆滞无神——他被自己的同伴们抛弃了。“我们觉得如此让一个人死去而不试图拯救其生命是骇人听闻的事情,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带他和我们一起走。把他从这块别人安置他的可恶石头上拉起来,用一条被子把他围起来,并让他骑上了一匹我们的小骡子。我们去拜访这名青年喇嘛的旅伴,他们获知我们的所作所为后,便跪下来向我们表示感谢。他们说,我们太善良了,但却无益地付出巨大的辛苦,这名病人已经完了,他被寒流侵袭了心脏。我们无法赞同这些人的失望态度,于是返回自己的帐篷,当我们到达时,青年喇嘛已死。”

  这种荒野中的残酷旅程,在古代西藏比比皆是。“当他既不吃东西,也不能讲话或自己站立时,人们便把他遗弃在路上。同伴不能停下来,在无法居住的荒野中为他治疗,而且还担心猛兽、土匪,特别怕的是断粮。”这位天主教神父感叹,“啊,当看到这些垂死的人被遗弃在路途上,那该是一种多么恐怖的景象啊。世人对他们的最后关心,是在他身边放一把木勺和一小袋糌粑,旅行队接着就凄惨地继续赶路。当所有人都过去后,不停地在空中盘旋的乌鸦和秃鹫就扑向这些不幸的人,他们无疑还有足够的生命感到被这些猛禽撕开了。”他还嘲笑藏传佛教徒向行旅之人赠送纸马,以祈福减轻他们在旅途中所受的磨难,同时也会将一个同伴遗弃在真实的绝境中。

  这漫长的18公里无疑是这趟转山最困难的阶段。这是一段几乎没有起伏的长路,激不起斗志,也看不到尽头,甚至比翻山口的疲累更难忍受。如今再回想这18公里几近绝望的行走,我想或许就是人力和自然力在西藏最真实的实力对比。在机械力难以到达的连绵群山与荒野中,大自然的力量远远高于血肉之躯的力量。在这样广袤的环境里,人无论如何都是孤独的,学会敬畏残酷的命运和独自承担一个人的苦难是必要的。古伯察是一个优秀的传教士:敏而好学,不畏艰险,他所代表的天主教也是一个有系统教理的成熟宗教。但我想这位来自法国的传教士,还是没有体察到,真正决定西藏人信仰方式的是风土。因此,他的西藏之行,仅留下了对当时当地细致优美的描述。图齐总结西藏宗教的一个典型特点是明显地缺乏社会同情,与佛教钟爱一切众生形成明显的对照。转山这样的仪轨或许提供了一个解释,西藏风土孕育的宗教,更多是个人对自己苦痛的担当和接受,而非怜悯。

  8月6日17点,我终于承担完自己的苦痛,拖着淤血的脚趾,走到了尊珠寺,这里离出发地塔尔钦只有9公里,山路已近尾声,但我记忆的转山之旅应该就此结束了。第二天的路程非常轻松且风光秀美。我们行走在半山腰,山崖下是开满野花的草地和清澈湍急的河流,塔尔钦附近的纳木纳尼雪峰和嫩绿的平原遥遥在望,隐现于洁白的云层中。■

  (感谢实习记者张冉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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