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镉污染阻击战

　　河池地处喀斯特岩溶地区，地下溶洞发达，地下河众多，企业往往将污染物偷排进地下河，最后汇入地表河流中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张周来王军伟夏军张莺

　　广西龙江镉污染事件持续至今已半月有余。

　　1月15日，广西河池境内龙江河宜州拉浪水电站附近发现部分死鱼，环保部门检测发现，拉浪电站水库附近水体镉浓度最高峰值一度超标约80倍，龙江河段镉污染的“盖子”被揭开。

　　随着污染团顺江而下、逼近下游柳州饮用水源保护地柳江河段，广西迅速启动突发环境事件Ⅱ级应急响应，成立龙江河突发环境事件应急指挥部，组织大批人员进行紧急治理处置，一场镉污染阻击战随即全面展开。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实地采访了解到，监测显示龙江河段镉浓度最高峰值，已经从事发时一度超标约80倍下降到目前超标约20倍，应急指挥部认为龙江镉污染事件应急处置形势发生根本性转变。

　　广西对此次镉污染事件的调查已经全面展开。2月2日，河池市有关方面通报称已经控制9名涉嫌造成镉污染的相关企业责任人，但由于地质条件复杂等因素，确切的污染“元凶”仍在进一步排查中。截至2月2日14时，监测显示柳州饮用水源保护地镉含量符合国家标准。

　　2月3日，广西龙江河突发环境事件处置工作新闻发布会宣布，河池市政府及有关部门、相关责任人存在失职、渎职行为，对龙江河突发环境事件负有重要责任，9名责任人被严肃处理，其中河池市环保局局长吴海悫等7人被撤职。

　　龙江突发镉污染

　　最初发现死鱼的河段，位于广西宜州市拉浪水电站附近。42岁的渔民黄建平告诉本刊记者，渔业队一共有47户渔民，以捕鱼为生。有7户是网箱养鱼户，一共养了3万多尾，如今已有60%～70%的鱼类死亡，损失惨重。

　　河池市方面通报称，截至2月2日，龙江河镉污染河段已有不同规格133万尾鱼苗、4万公斤成鱼死亡，涉及养殖户237户，网箱758箱。下一阶段河池将依法及时开展污染水域渔业资源损失评估，展开赔偿程序。

　　龙江是珠江上游水系的一条支流，主要流经广西河池地区，在柳州市的柳城附近与融江交汇，汇成柳江后流经广西重要工业城市柳州，往下游继续汇入浔江、西江，最后汇入珠江。突发镉污染让“同饮一江水”的上下游地区紧紧绑在一起：如果龙江水体大面积污染得不到迅速有效处置，将对下游的柳州等诸多沿江城市的用水安全造成影响。

　　1月18日凌晨，柳州市接到河池市发来柳江上游支流龙江发现镉浓度超标污染情况通报，迅速于次日成立应急指挥部，全力应对龙江宜州河段重金属镉污染可能对柳江造成的影响。

　　1月19日，河池市发布通告称，经当地政府协调，上游电站加大下泄量，以有效稀释被污染的水体。当地政府正加强排查监测工作，重点监测企业的原料购进情况和废水废渣镉、砷含量变化情况，以尽快找到污染源。

　　指挥部组织各方专家不断优化处置方案。指挥部新闻发言人、广西壮族自治区环保厅巡视员冯振年说，指挥部按照总体应急方案，共在龙江河段设了6处超标水体除镉处置工作面，并制定了科学调水方案：一是合理调控龙江各梯级电站下泄流量，配合除镉措施，减少污染物并控制下移速度。二是调度融江各梯级电站蓄水，满足调水需要。三是水文水利部门加强了对流域内30个断面的水文测验。四是在龙江、融江汇合口以下设置了临时导流挡水幕，提高处置效果。

　　本刊记者走上宜州市洛东乡洛东水电站大坝看到，现场堆放着大量用于中和降解除镉的石灰和聚合氯化铝，空气中粉尘弥漫。电站大坝控制住上游流水后，河水流量极小。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轮流上岗，不断地将石灰粉和聚合氯化铝投入下游河水中，坝下的河水已经变为乳白色。

　　糯米滩水电站是建在龙江下游柳城段的一座小型水电站，距柳州市区60公里。由此往下，龙江一马平川，直达柳江水源地。因此柳州市把这里设为“保卫柳州饮水安全最后一道防线”。

　　在糯米滩电站的大坝旁，记者看到身着迷彩服的武警战士来回搬运物料，身着防化服的消防队员一刻不停地向处理池投放絮凝剂，絮凝剂在处理池中溶解后通过管道源源不断输送到大坝上、流入受污染的龙江河中

　　据统计，目前共有1800多名专家、武警官兵、保障人员放弃春节合家团圆的机会，奋战在应急处置第一线。

　　加强检测，确保饮用水质安全

　　广西龙江河突发环境事件应急指挥部专家组组长、国家环境保护部华南环境科学研究所副所长许振成告诉本刊记者：“所谓波及，就是事发地往下游，一直到能监测到水体镉浓度明显上升但不超标的水域。”龙江镉污染事件会对柳江河段造成一定的影响。按照目前制定的处置方案进行处置，柳州红花水电站以上、流经柳州市区的柳江河段可能会出现镉浓度超标1～2倍的情况，目前正努力控制在1倍以内，并尽最大可能实现不超标。

　　“我们有希望做到柳州市区自来水取水口的柳江水镉浓度不超标。”许振成表示，即使在取水口镉超标不多的情况下，水厂也有相应的处理方法，在这种情况下实施应急供水国内已有先例，可以保障输出的自来水达标。

　　龙江镉污染事件，引起下游地区的高度关注。“截至目前，此次环境事件还没有对柳江下游的黔江、浔江、西江造成影响。”许振成说。他说，位于柳州市区下游的红花水电站有约5亿立方米的库容，将大大稀释水中镉的浓度，红花水电站以下的柳江河段将不会出现镉浓度超标的情况。

　　许振成说，柳江在来宾市武宣县石龙镇与红水河交汇形成黔江，红水河的流量比柳江的流量大。再往下游，黔江和郁江在广西桂平市交汇形成浔江，浔江再在梧州市与桂江交汇成西江，各条流量很大的江河交汇后，龙江镉污染不会对流入广东的江水水质造成影响。

　　据媒体报道，在获悉广西龙江发生镉污染事件后，广东省和广州市环保部门迅速反应，马上部署加密监测，加强了本地水质监测、分析和预警。监测结果显示，广州市各取水点均未检出镉超标，与粤桂交界河段监测结果一致，广州饮用水源地水质安全。

　　事件发生后，澳门特别行政区政府粤澳供水专责小组通过媒体发布消息称，特别行政区政府民政总署化验所及澳门自来水公司特别加强了对自来水中的镉元素的检验工作，最近检测结果没有出现异常情况，市民可以放心使用。

　　广西龙江河突发环境事件应急指挥部专家组组长、清华大学教授张晓健2月2日对本刊记者说，目前主要镉污染团还在河池宜州市境内的洛东水电站附近，污染团镉浓度峰值已经控制到超标20倍以下，污染团到达柳州市区柳江河段还有数天时间，而距离此次事件的应急处置阶段结束大约还要一个月时间。许振成表示：“预计要到2月28日左右，龙江河镉浓度才能做到全线达标。”

　　寻找污染“元凶”

　　事件发生后，河池市迅速对全市所有排污企业和矿场、尾矿库及矿渣堆开展排查整治，对环保设施不完善、存在环境风险隐患的企业责令停产整治，并很快关停了龙江河上游7家涉重金属生产企业。

　　2月1日下午，广西龙江河突发环境事件应急处置工作新闻发布会最新通报，经过警方立案侦查，广西金河矿业股份有限公司和金城江鸿泉立德粉材料厂均涉嫌造成此次龙江河镉污染，目前共有8名相关责任人被警方控制，另有4名相关责任人正在通缉中。到2月2日晚，已经被控制的相关企业责任人增加到9人。

　　然而，针对龙江镉污染的应急处置已经进行了半月之久，除了控制部分涉嫌违法排污企业的相关责任人之外，真正的污染“元凶”截至目前仍然没有最终确定。揪出“元凶”为什么那么难？河池市环保部门负责人表示，河池地处喀斯特岩溶地区，地下溶洞发达，地下河众多，企业往往将污染物偷排进地下河，最后汇入地表河流中，再加上此次污染事件发现得比较晚，造成调查取证比较困难。

　　本刊记者来到涉嫌违法排污的金城江鸿泉立德粉材料厂，只见这家小厂三面环山，一路之隔就是龙江河，工厂早已人去楼空。检查人员发现，工厂的排污口其实就是一口深近10米、直径1米有余的暗井，直通地下暗河。根据调查，这家企业主要进行金属铟的提炼，而镉是提炼铟的伴生物。

　　这样一家小型企业年产镉的规模多大？是否有能力造成此次环境污染事件？时任河池市环保局局长吴海悫说，目前可以确定金城江鸿泉立德粉材料厂违法生产、违法排污，但是这家小厂的镉产量有多大，能否造成此次镉污染重大环境事件，还有待专家组的调查、评估。

　　在另一家被公布的涉嫌违法排污的企业广西金河矿业股份有限公司，本刊记者看到一个巨大的渣场有一个中型广场大小，全部被巨大的塑料布所遮盖。吴海悫表示，广西金河矿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废渣堆放量是5万吨左右，根据调查，目前废渣堆放存在不规范的地方。

　　吴海悫说，确定污染企业难度比较大。“如果企业偷排，你很难看到。他用水冲一下，冲洗得干干净净，取证难度就比较大了。”对企业排污的在线监测，他表示由于技术人员匮乏，在线监测系统虽然装了，但大多依赖生产企业管理运行。“有些企业装得早，但装了没多久，坏一点就没办法再用，企业也没人维修。”

　　涉重金属企业的渣场历来是重点环保检查对象，此次河池大排查也发现不少企业渣场建设极不规范，存在很大的污染隐患。吴海悫说：“我们下‘文’了，监察人员进厂也有现场监察笔录。我们叫企业整改不规范渣场，但是他们不整改，能拖就拖。”

　　目前，广西壮族自治区纪委、监察厅已会同检察、公安、环保、国土等部门对龙江河镉污染事件展开调查，将根据核实情况进行严肃处理，目前工作正在进行中。相关负责人强调，对违法违规造成重大污染、给人民群众和国家造成重大损失的，要坚决查处、绝不手软；对严重失职、渎职或放任、包庇、纵容违法违规行为，造成重大损失和恶劣影响的人员，要坚决查处、绝不迁就；对利用职权进行权钱交易、徇私枉法等事件背后的腐败问题，要坚决查处、绝不姑息。

　　痛下决心调结构

　　许振成表示，一些冶炼厂大多没有综合提炼能力，把最有价值的部分提取之后，没有能力把重金属镉等提炼回收，就把含有重金属的废渣、废液堆积起来，带来了严重的污染隐患。

　　“根本原因就是这些企业经济利益第一，把钱赚了，别的就不管了。”许振成痛斥这种现象，并表示经历这次污染事件之后，当地一定要在产业结构上进行调整。他建议，环保部门应对这类企业整个污染物的处理过程进行全程监控。“对于冶炼企业使用的原料，监管部门要知道相关元素成分，提取了多少，剩余的部分到了哪里，都要掌握。”许振成说。

　　本刊记者了解到，当地一些干部早就提出，将所有冶炼企业统一搬迁至工业园区内，切断污染源，才是解决河池污染事件频发的最终途径。在河池市金城江区五圩镇也已经建设了一个15.8平方公里的工业园区，工业园区地下没有溶洞和地下河。

　　“如果所有冶炼企业搬到这里来，将能在很大程度上切断污染源。”河池市金城江工业集中区管委会主任韦艺芳说。然而，目前在工业园区已投产的冶炼企业仅有3家。韦艺芳坦言，大多数企业仍持观望态度。“多数企业还在掂量政府会给予什么样的优惠政策。”

　　广西壮族自治区发展改革委工业处副处长廖一斌表示，有色金属产业是广西的支柱产业，河池市是广西的有色金属基地，在布局调整上肯定要认真把握，不能盲目。“在产业布局上，一定要以国家产业政策为指导，保证集约化、规模化、高起点。提高产业进入门槛，小的企业和落后产能一定要淘汰，这样才能实行更加规范的管理，使得产业走上健康发展之路。”他说。

　　2月1日下午，河池市市长何辛幸在新闻发布会上，就龙江河镉污染事件向下游群众和社会公众道歉。他说：“保护地方环境不被污染，是地方政府的法定职责，政府是环境保护的第一责任人。事件的发生，暴露了河池发展经济的思路和方式落后，环保意识薄弱，政府监督缺失，为此我们感到十分愧疚和深深自责。”

　　从网络反应看，一些网民指出，希望河池以这次事件为契机，痛下决心，按照科学发展观要求，大力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下定决心全面整治工业特别是有色金属行业，千方百计提升工业品质；同时切实强化政府监管，努力实现产业优化发展和环境持续保护，促进当地经济健康、可持续发展。□

　　“有色金属之乡”的污染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张周来王军伟夏军张莺

　　地处广西西北部的河池市，被誉为中国有色金属之乡，境内锡、锑、锌、铟、铅等矿产储量丰富，其中锡金属储量占全国的1/3，居全国之首。据介绍，河池现有154家有色金属冶炼企业，规模以上企业49家，涉重金属生产企业40家。在全市亿元产值以上的42家企业中，有色金属企业占了19家。

　　不过，这座城市因有色金属而获得大量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环境污染问题。《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近日在河池市采访的时候，只见市郊一些冶炼厂附近的山体很少见到有植被覆盖，多数山上白花花岩石裸露，情形触目惊心。

　　一位出租车司机对记者说：“龙江河被污染已经不是新闻了。”一些市民都说河池的有色金属行业污染严重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尤其是重金属污染案例层出不穷。

　　2001年6月，河池境内大环江河上游遭遇特大暴雨，沿河30多家选矿企业的尾矿库被洪水冲垮，多年堆积的废矿渣随洪水直冲而下，大量酸性物质和重金属将下游万亩良田毁坏殆尽。

　　2008年8月，河池宜州市广维化工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发生爆炸，爆炸除造成多人死亡外，大量有毒污水直接流入龙江河，引发次生水污染事件。

　　2008年10月，河池市金城江区东江镇一家冶炼企业含砷废水外溢造成污染，450多人尿砷超标，其中4人确诊为轻度砷中毒。

　　2009年6月，河池化工集团车间一阀门破裂，约10吨液氨泄漏，造成龙江河部分鱼类死亡。

　　2011年3月，河池宜州市怀远镇龙江河段发生严重污染，近2公里的河水全部变黑。

　　2011年8月，被誉为“锡都”的河池南丹县车河镇31名儿童被检测出高铅血症，这些儿童大多居住在当地有色金属冶炼企业附近。

　　与此同时，河池有色金属行业整顿治理几乎没停过：河池市在2006年未完成节能减排任务，2008年被国家“区域限批”、暂停新项目审批，要求严肃整顿治理；南丹“7·17”事件之后，河池对有色金属行业进行了全面整顿治理；2010年11月17日，国家环保部向媒体公布2010年环境保护部第二批挂牌督办案件，其中南丹县3家重金属排放企业被挂牌督办，再次被要求整顿治理。

　　本刊记者在河池市环江县了解到，2001年污染事件之后，一些权威科研单位和地方环保、农业部门经历了十年的实验论证，最终基本形成结论，要靠种植蜈蚣草吸附土壤中的重金属元素。2011年当地启动了首批1000多亩受污染农田的全面治理工作。

　　“以前一亩田收500公斤稻谷，现在最多能收400公斤。”环江县思恩镇福龙村下敢屯村民蓝介川说，他们在被污染农田上种出的水稻大部分喂鸡、喂猪，口粮不够时他和老伴也偶尔吃一点。“没办法，有时还是会吃一点，反正鸡吃了也没毒死。”蓝介川说。

　　据介绍，2001年的土地污染源于河水上游矿厂尾矿被冲毁，当年大环江河上游两岸的选矿冶炼企业共33家，最终被整合为3家，共用6个尾矿库。然而本刊记者于2011年来到上游的川山镇都川村采访时，发现那里依然分布着多家私人铁矿、铅锌矿洗矿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