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中的审计人格

　　风险中的审计人格

　　文_本刊记者   曾晖

　　勇斗：“我差点就成了烈士”

　　“审计是个高风险行业。”宋晓阳猛抽几口烟，开始讲述他那惊心动魄的经历。

　　去年，某工程项目资金被四川资中县审计局审减下20%，承包商找到宋晓阳讨说法。对方先是“恳请”他“高抬贵手”，哪知宋不吃这套，驳斥其“不法利益不要得，得了肯定脱不了手。” 见话不投机，承包商便在会议室里撒起泼来。

　　“他先是把我面前的桌子掀翻，然后又打电话给他的‘弟兄’。”几分钟后，宋晓阳就瞥见单位门口已经站了十来号人，“说实话，当时我的心里有点发虚，毕竟万一有个差池对谁都不好交代。”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意识到常规说服无效，只好同样以强势慑敌：“你晓得这是冲击国家机关不？这是犯罪！”对方见宋并不服软，反而有些失措，正在这僵持的间隙，宋晓阳突然也拔出手机，对电话另一头厉声质问，“你的兄弟今天要闹事，你看着办，要是不管我只有请公安来管了。”

　　原来，上门找茬的只是承包单位的“二把手”，宋晓阳摸准其“老大”不想闹出事端，才使出这“擒贼擒王”之计。他随即把电话递给对方，果不其然，只见其脸色有了转变，接着又极不情愿地吩咐手下解散，宋这才舒了口气。“最后他还当场给我道歉，总算是有惊无险。”

　　宋晓阳是四川省资中县投资审计分局局长，像这样化险为夷的时刻对他来说似乎是家常便饭。

　　两年前，宋被内江市纪委抽调到某乡协助查办一桩涉及土地纠纷的案子，他审计出当地官员向开发商勒索费用并据为己有。

　　在办案组撤离时，宋晓阳驾车落了单，他隐约从后视镜里观察到有辆越野车一直尾随其后，马上警惕了起来。“我减速它就减速，我加速它便加速，我刹车它也刹车。”这条道弯多路窄，前面的路段还一直靠近江边，宋意识到危险随时可能发生。

　　“我渐渐降低速度跟它左右周旋，同时向纪委同志求援。直到打着双闪的大部队回头接应，后车才扭头跑开。”宋晓阳抖了抖烟灰，打趣说，“如果我晚一点反应过来的话，说不定当天就成坠河烈士了。”

　　曾有审计人把自己比作为孙悟空，“怀着坚强的信念，一路上斩妖除魔。但那些妖魔鬼怪经常有各路神仙做背景，所以下手时可要十分小心。”

　　在审计系统内，武汉特派员遭遇3个“20万”的事迹就流传甚广。

　　特派员林大平正在查办犯罪嫌疑人非法挪用证券交易结算资金案。查案之初，对方便开出20万元的价码，遭其拒绝。眼看事情就要败露，嫌疑人又向林打出了恐吓电话：“小心点儿，就此收手吧。否则20万买下你的人头。”林大平未被吓倒，反而加紧追查。对方仍不死心，又想出一个毒招，写信向中纪委“举报”林收受贿赂20万元。

　　审计署和武汉特派办在进行周密调查后，确认“举报”实属无中生有和栽赃诬陷，并决定让他继续查案。最终，林大平顶住压力把案情查实，主犯王某被判有期徒刑14年。

　　智斗：识破伎俩获取证据

　　事实上，宋晓阳口中的“高风险”话分两说。除了审计干部的人身安全风险外，他们还很容易因未能审计到位而承担责任风险。

　　“应当说，近些年各单位对审计都比较重视，这当然算是好事，不过也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新的麻烦。毕竟有些‘小算盘’打得更加隐蔽，问题不再像过去那么显而易见了。这极大地考验了审计队伍的业务能力与人格素质。”

　　宋晓阳举了一个例子：某地10公里的道路建设招投标，设计书里只规划了4块指示牌。有竞标方就看中了这个设计缺陷，他们的建设总预算报得比谁都低，但路牌单价却高于市场价格五六倍。因为他们知道，在实际使用中，4块路牌远远不够，一定会增加施工数量，而这才真正算是他们收益里的大头。

　　宋晓阳刚放下抽尽的烟蒂，又新点上了一根，讲起了另一个故事。

　　2006年新春，县政府根据城市规划，需用现金收回某宗土地，而该地块先前已经交由私人项目，业主便狮子大开口，向政府开出近2000万元的平整土地价码，宋晓阳奉命前往审计核实。初步查证发现，该工程造价的确如此，决算资料完整无缺，施工方提供的地形图和所计算的土石方量也是经正规勘测设计部门测定计算的，对方甚至还带着审计组指认了30万土方的弃置地点。

　　宋晓阳凭着职业敏感怀疑“天价”不应如此惊人。他带着团队到弃土点挨个走访，分析土质成色，询问周边村民，最终认定大量的所谓“弃土”并非该项目所弃；随后，他有召集勘测专家重新测绘，一方面派人四方寻找原始地貌图，一方面对170余亩现有土地进行全面测量，经过分析比对，发现施工方的提供地形图存有猫腻，虽为测绘部门计算，但原始数据均是其自己出具……与此同时，财务审计小组也传来捷报，发现施工方所列的待摊费用，有72%与本工程无关。

　　经过大量细致地寻找证据，该工程竣工决算审计，共审减投资额800多万元，审减率高达40%，宋晓阳一战成名。

　　“每个审计成果的取得，都经历过斗智斗勇”，河北省审计厅厅长葛梦彬就曾如此评价。

　　一根筋：打酱油的钱决不会买醋

　　什么是“审计人格”，刘家义审计长如下阐释：责任、忠诚、清廉、依法、独立、奉献。而在外界看来，“一根筋”是个很贴切的形容。

　　“那个时候，人们都在议论审计，那种被关注的感觉很美妙。”内江市纪委招监办主任王长学是审计系统出身，“审计风暴”正是最令他难忘的时光，“不少人笑我们是‘一根筋’，说审计干部‘打酱油的钱都决不会用来买醋’，可我倒觉得这是一个很褒义的评价。”

　　“地方上遭了灾，政府向上级请示救灾资金，而对灾民的补贴又刻不容缓，地方财政只能提前预支。等到专款资金下发，财政局就用它来填补了窟窿。”四川省兴文县审计局副局长张颂东说，“看似顺理成章，可在审计过不了关，按规定，扶贫救灾专项资金必须专款专用，无论如何都不能挪用。最后多方协商，嘴皮磨破，才终于说服财政局的领导，上级专款照常拨发，而地方先行支出的那部分就作为是配套发放的补贴了。”得实惠的是老百姓，费周折的却是审计人。

　　“我们还基本切断了与别人的经济联系。”张颂东去审计对象那儿开展工作，对方出于礼貌请吃工作餐，即使确定对方没有问题，但他也总会婉拒，经常带着一干人马自掏腰包去路边摊吃。

　　其实过去也曝出过审计干部接受对象吃请的新闻，甚至还有某地审计干部猝死酒店门口的报道，这给审计队伍的形象带来了很大损伤。审计署分别于2000年和2008年两度出台“八不准”，严格规定“不准由被审计单位支付或补贴住宿费、餐费”，“不准使用被审计单位的交通工具、通讯工具等办公条件办理与审计工作无关的事项”等。

　　王长学随手翻开一本审计刊物，里面正好登载着苏州市审计局“老法师”王家骥“一根筋”事迹。“规定就是规定，不能随意变通，不能因小失大，灵活性要服务原则性……”王家骥的这句话，正是审计人的行为标尺。

　　“一根筋”代表了原则与忠诚，也显示出审计作为“财政看门狗”的意涵。但现实中审计人也面临困惑，“发展太快，有些规章制度已经跟不上了。”

　　比方说公务接待费用，现行列支标准是财政部1998年制定的，要求不得超过当年单位预算中公务费的2%。而从实际审计结果来看，机关单位几乎全部超支。

　　“我的看法就是该讲原则的地方讲原则，但一定要做到实事求是。”张颂东对此有自己的见解，“这些明显滞后的标准，干部们会照章审计，但在查处时却肯定会考虑到现实情景。那种完全‘一根筋’式地搬教条并不科学。”

　　国家审计署审计长刘家义去年撰文总结“部分干部思修方面十种不良表现”，其中也提到有干部“考虑和对待问题有时‘一根筋’，钻牛角尖。”刘家义说，“追根究底是好事，但要明白，真理越过半步就是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