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丕显回忆:文革冤案“陈海瑞下闽西”始末(图) | |
---|---|
http://www.sina.com.cn 2005/01/06 15:22 文汇报 | |
陈丕显在南阳母校 本文摘自《陈丕显回忆录》中的一个章节,谈的仅是“文革”中强加在他头上的大量冤案中的一件。他的回忆有助于我们反思这段沉重的历史,也使我们更懂得实事求是的可贵。 “近乡情更怯” 1967年10月23日,上海《解放日报》刊载了一篇题为《“陈海瑞”下闽西》,署名“市委办公厅造反队钟卫东”的文章。他在文章中不顾客观事实,把我1960年春回闽西家乡调查研究,帮助当地政府和群众解决困难的事,说成是以“海瑞”自居,“为民请命”,并以此作为我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罪证”。“四人帮”及其爪牙不仅以此狠批猛斗,逼我承认“三反”罪行,而且还以此为借口整我家乡的亲友和干部群众,使许多人遭到迫害。 那么,实际情况又是怎样的呢?1959年春,当时的福建省委第一书记叶飞同志到华东局开会时,考虑到柯庆施从未去过福建,便请柯庆施去视察。柯庆施满口答应,却迟迟不肯动身。1960年春,叶飞又电请柯庆施南行。柯庆施要我代表他去福建看看:“你是华东局书记,就说你是代表我,代表华东局去的。”接着他半开玩笑地说:“你多年未回老家了,这次回去可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了。”自1937年坚持在南方的游击队组建新四军北上抗日之后,我确已二十多年未去福建。新近老家上杭县南阳公社副书记刘在春路经上海时,向我介绍了家乡的巨大变化,还说到亩产粮食跨《纲要》,达到亩产八百斤以上,群众不愁吃不愁穿等。当时我就想,上海郊区的各方面条件都比家乡好多了,他们都未跨《纲要》,怎么老家都跨了《纲要》?前些日子在家乡务农的大哥来信说,最近家乡缺粮严重,许多人靠吃野菜充饥,他家也快要断粮了,要求给予经济支援。一个说“不愁吃不愁穿”,一个说“野菜充饥”,相差十万八千里!我不知究竟相信谁才好。我决定去福建看看。 1960年4月下旬,我和叶飞同志约好,在福建邵武县会面。之后我从邵武经三明、永安、连城去龙岩。我每到一地除了听汇报外,都要去参观农民的食堂。邵武、三明、永安的情况还好,尽管三餐的稀饭稀得“浪打浪”,但毕竟还有饭吃。可是一进入闽西境内,情况就十分不妙。许多人家家无隔夜粮,靠野菜充饥,群众叫苦连天。我的心情很是沉重,当时真有一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情感。 “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 5月2日,我在地区行署代理专员李应槐等同志陪同下驱车去南阳。由于从南阳到我家官连坑是乡间小道,不能行车,我便步行回家。路经田间时,正在劳动的群众异口同声地诉说没饭吃,吃不饱,饿得不能劳动。有人甚至大声地问我:“陈书记,现在是怎么搞的,弄得我们种田人没饭吃?”在一片哀怨声中,我们一行来到官连坑,住到了我堂兄陈家梅的家里。我离别二三十年,家乡至今没有多大变化,眼前仍是一派衰微破败的景象。看到群众吃糠咽菜,有的瘦骨嶙峋,有的叫苦连天,我原先那份重返故乡的兴致早已荡然无存!快吃晚饭时,我听说公社领导为我准备了一桌酒菜,我严肃地批评他们,要他们只留米饭和一盘青菜,并重申从明天开始只准吃稀饭和青菜,不许吃干饭,更不准摆酒肉。实际上,看着家乡父老吃糠咽菜,我哪里还吃得下啊! 众乡亲不约而同地来看我,许多人被县、社警卫的同志劝到了生产队食堂。我得知后来到食堂看望乡亲,村里及邻近村子的群众不请自到,一下子聚集了五六百人。一位名叫陈从明的中年社员激动得爬坐在桌子上,喊着我的乳名大声说道:“春分妹子,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就不晓得我讲了真话,你走后公社会不会把我打成反革命呀?”我望了望在场的地、县、社领导,说:“你反映真实情况,怎么会成反革命呢?”陈从明一五一十地诉说起来:去年发大水又下冰雹,粮食减产,可是公社却向上级浮夸说粮食跨《纲要》,并按跨《纲要》的指标来征购。我们完成征购任务之后,就没有多少粮食了。现在靠挖野菜充饥,许多人得了水肿病,射山村已饿死了十多个人。公社领导只顾扛红旗争先进,不管群众死活。说着又指着我说:“你究竟知道不知道群众没有饭吃?你知不知道我们快要饿死了呀?我们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啊!” 陈从明一席话,引起了在场群众的强烈共鸣。一位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大娘跌跌撞撞地挤到厅堂中央,“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脚泣不成声。我赶忙用双手把她扶起来。这是我的一位叔婆,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我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从来都没有饿得这样透(厉害)呀!我一家饿得不行,上山采山苍子树叶碓糠吃,头都被碓打破流血呀!你要救救我们呀!”老大娘的哭诉深深地感染了在场的群众,会场上出现一片哭泣声。面对此情此景,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辛酸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 这一夜,我睡在床上愁肠九曲,怎么也合不了眼。第二天清晨,我便对弟弟陈家齐说:“现在大家没饭吃,我不能不管呀,我要向县里、地区和省里反映,尽快帮助大家解决困难。”弟弟趁无人之际,给我讲了一些情况:原来,在我回家之前,省里已给龙岩地委、上杭县委打了招呼,要他们做好接待我的准备。县里还拨了九千斤谷子给南阳公社安排群众生活,特别为官连坑生产队安排了七天的口粮,保证每人每天有三两大米。公社领导对大家说,陈丕显同志要回来视察,你们要多谈大好形势,不要叫苦连天给陈丕显同志增添麻烦。县里给南阳拨粮的消息不胫而走,与南阳毗邻的旧县、白砂等公社的一些社员群众,误以为我已到了南阳,挽着乞食的碗筷、竹筒,直奔官连坑,见着李应槐专员,不分青红皂白,倒头便跪在他的面前,哭着喊着:“陈书记呀,救救我们吧!我们没有饭吃呀!”此时,县委副书记李升亮也到了南阳,研究如何向我汇报工作。他们认为,既然公社副书记刘在春在上海曾向陈书记汇报过粮食跨了《纲要》,那么这次汇报还是坚决大跃进,不能后退!听了这些情况,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们一行吃过早饭——稀饭配酸菜,告别乡亲来到南阳公社,参加公社召开的烈军属代表和基层干部会议。到会的有一百余人。代表们发言纷纷指责县、社领导“只顾扛红旗,不顾群众饿肚皮”。面对干部群众的尖锐批评,在场的县、社干部个个面面相觑,低头不语。我则心情沉重,十分难过。按理,县、社领导在群众的批评帮助之下,应当感到内疚和觉醒,勇敢地与官僚主义、浮夸作风决裂。可是他们却无动于衷。在向我汇报工作时,副书记刘在春仍按前几天县、社两级领导统一的口径,说南阳公社去年粮食跨《纲要》,亩产800斤。这时,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严肃地说:“老刘,你是不是在骗我呀?我问你,南阳公社的群众没饭吃你知不知道?南阳公社究竟饿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刘在春被我问得低下了头,伏在桌子上大声哭起来。我心里明白,他不敢说实话。当时的风气就是那样,谁说假话、大话,谁就是“革命”,能得到表扬,当上先进;谁说实话、真话,谁就跟不上形势,小则挨批评,重则被打成“右倾”,甚至被开除党籍。 接着,公社党委的其他同志都对我说了实话。南阳公社有两本账:一本是实际产量,一本是“争红旗”的假账、浮夸账。正是由于报了假账、搞了浮夸,带来了高指标和高征购,购了群众的过头粮,结果导致群众缺粮、挨饿、饿死人。5月4日上午,我回到母校——南阳龙田书院,即后来的龙田小学参观。当我们走出校门口,只见数十个衣衫褴褛,拖儿带女的群众跪在路旁,大声哭喊。几位老者捧上手中的糠菜,塞给我说:“陈书记,你尝尝我们吃的是什么?”我和秘书、警卫员各自拿了一块,掰了一些吃了,那谷糠和野菜的滋味真是又涩又苦,叫人难以下咽。我吩咐秘书把这些糠菜带回上海去,以后一直放在我的办公室里,作为警示。 “中央很重视你的报告” 离开南阳之后,我又顺路到闻名全国的才溪公社(乡)调查了一番。公社领导大概知道了我批评南阳公社领导的情形,所以比较真实地向我反映了群众生活的困难和饿死人的情况。到上杭县委时,我把一路上了解的情况向县委作了汇报。县委领导也比较如实地介绍了全县缺粮情况,并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随即我又赶到龙岩,龙岩地委也反映了全区的情况,说全区普遍缺粮,上杭、长汀、武平、连城最为严重,饿死不少人了。我提议把各县县委书记请来,汇总一下情况。然后我用电话把了解的情况向叶飞同志作了通报,请求省里对龙岩地区的情况引起重视,并支持1300万斤稻谷,以解决燃眉之急。福建省委和叶飞同志对我的汇报很重视,立即作了研究,决定马上拨给龙岩地区稻谷。福建省委还对全省的情况作了解,给全省其他缺粮的地县也拨了粮食,使情况有了很大改变。 到上海之后,我把了解的情况都告诉了柯庆施,并把带回来的群众吃的糠菜和树叶给他看了,同时我还对他说,我要把这些情况书面向中央汇报。不久周总理到上海,他说他看了我的报告后,心情很沉重。他对闽西老区人民有深厚感情,说我为闽西人民办了一件好事。他还说:“中央很重视你的报告,已要求各地领导要深入到群众中去调查研究,帮助群众解决生活困难,搞好生产自救。” 遗憾的是,福建省委拨给龙岩地区粮食后,地委个别领导认为情况没有这么严重,竟迟迟不肯要。实际上是他过去向上面吹了牛,结果露了馅,怕影响今后的前程。到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他才不得不要了粮食。 “文革”中,“四人帮”及其爪牙故意颠倒是非,把我明明做得对、做得好的事说成是以“陈海瑞”自居,是“向党猖狂进攻”,是漏网的彭德怀“死党”云云。他们还派人到闽西去调查。调查组到南阳搜集整我的材料时,遭到当地干部群众强烈反对和抵制,这使他们恼羞成怒。调查组下令撤掉我侄儿陈配如的公社文书职务,要他接受审查;接着又把我弟弟陈家齐的大队长职务撤掉;我大哥陈家炘被传到调查组住地审问,遭到毒打。调查组在我家乡没有捞到什么材料,但仍然颠倒是非诬陷我“站在地主资产阶级立场上向党猖狂进攻”。从这个冤案可以看出,坚持实事求是、讲真话,是多么不容易啊! 摘自《陈丕显回忆录——在“一月风暴”的中心》,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版 (编辑:燕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