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学勤

　　上一代人反思，留有《思痛录》，抉心而食。我自己所属的这一代，则是吃狼奶长大的，那些有害液体至今还在肠胃中发酵。就叫"狼奶反思录"吧？一口一口吐，吐得一篇算一篇。

　　为推迟就业高峰，研究生近几年猛烈扩招，挡也挡不住。沿海的本科毕业生往太平洋那一侧跳，腾出的位子则为湖广内地来的生源所占领，我称之为"湖广填沿海"。不出数年，我这里的研究生入学，满屋都是内地贫寒子弟。看着那些倔强而又执着的内地脸，倍感亲切，自己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开学第一课，没有开列思想史必读书目，而是从我的思想变迁说起，建议他们先去读一本文学书--《红与黑》。

　　司汤达的故事很简单：法国贫寒子弟于连，对高一阶文明社会既羡又憎，使出个人奋斗所有招数，勾得市长夫人，"睡"了这个文明社会，东窗事发，终于被这个文明社会推上断头台，就此了结。我们这一代年轻时，有人在个人奋斗方面早熟早慧，是把这个于连偷偷当作榜样的。尽管离雷锋精神甚远，但从主流意识形态的侧面，这一情结还是得到滋润：以阶级意识和阶级感情为于连作深度辩护。现在是市场经济了，个人奋斗从地下走到地面，可以大鸣大放说，轰轰烈烈干，千万个于连在成长。我还不至于反对个人奋斗，但不希望他们走我们的老路，从"湖广填沿海"，走入"于连情结。"

　　这一情结的核心，是对自己所欲的对象既羡又憎，憎恶是为了占有，一时受挫，就把自己的占有欲升华为阶级意识，自我舔惜，私下发酵，实际上是在毒化社会之前，先毒化了自己。延安时期，个别品行不端的干部，一方面标榜自己苦出身，另一方面则以权力追逐甚至强占沿海城市来的知识青年，初显端倪；49年进城，部分老干部甩掉家乡的黄脸婆，娶进细皮嫩肉的资产阶级小姐，已成规模；文革初期，一些东城、西城的青年纠察队冲进深宅大院，破字画、割沙发、续再强奸人家的小姐太太，则传到了我们这一代；到了改革开放，现代中国版"于连情结"扩大范围，流播海外。而在国内，填补北京人去纽约后的位置，源源不绝，还有更多来自内地的苦孩子。个别做着留学梦的人，一旦受挫，上午被拒签，下午则去参加爱国集会，向上午的窗口扔石头。侥幸领到签证，拿着绿卡不放，却口口声声"打倒美帝国主义"，出国再"爱国"，乃至更"爱国"。于连啊，生生不息，代有传人。

　　很久以前，我们是伴着阶级意识吸入这口狼奶的，甘之如饴。现在是不时兴"阶级意识"了，但有新包装：有法兰克福学派，称现代人为"异化"。是现代化、都市化、全球化扭曲了"人性"，罪在"现代性"。这就把于连的罪孽，归咎于德瑞纳夫人身为女人的原罪了，是外界的诱惑吸引了男人的堕落。从逻辑预设上说，这一学说的现代性批判，立基于两点：人性"异化"之前，有一个纯洁无瑕的黄金时代，此其一；其二，人性"异化"之罪恶，来自外部，是外部世界的和平演变，腐蚀了世道人心。这两点，从卢梭政治哲学《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可以剥出其来源，而卢梭之一生，是个司汤达之前就已经活跃在巴黎的老于连。到目前为止，除了某一派哲学家和文学家在相互渲染，宣扬人类的"黄金时代"和"异化堕落"，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找不到人类曾经有过一个纯洁无瑕的黄金时代的起码证据，而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的研究也不能支持所谓的异化理论。我能够看到的是，这样的逻辑预设与学理批判，与五四之后中国知识界以法俄为师的理论来源，以及后来意识形态的左倾教义--总是阶级警惕瞄准外在社会的腐蚀，有着遥远而又贴近的联系。由此，这一理论才那么容易在八十年代以后替换主流意识形态，迅速流播海内。我是怀疑这一理论的，疑心这一理论与她的前任是家族相似，有姑表亲。从周口店山顶洞人到今天北京人开私家车上街，40多万年过去了，什么都在变，可变的是社会制度和衣食住行，惟有人心深处那一块方寸之地，没有变，不可变，既没有"异化"，也没有更好。文革和改革一字之差，一个是改造人性，一个是顺应人性，却带来完全不同的社会反应：改造人性者，社会越益野蛮；顺应人性者，社会反趋进步。我们有幸经历的两个相反的时代，能让我们看到人性和社会原来是一层出人意料的相反关系。

　　每一时代距离上帝一样近，也一样远。40万年过去了，没有改变的是人性，以及人性中的光明与阴暗两面，应该发扬，也应该警惕。

　　朱学勤:1952年生，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书斋里的革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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