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翃

　　之一：西贡晴雨

　　西贡现在的名字叫胡志明市，这个名字过于铿锵昂扬，我倒是偏爱它的旧名，这似乎更合乎它的气质。

　　我是夜晚到达这座昔日“东南亚的巴黎”的。当大片的灯海在机翼下闪烁时，我已感到了它身上的妖媚之气。夜幕下 的城市在树木的掩映下，呈现着一派幽雅的气象。

　　但是到了第二天，亚热带的艳阳无情地揭开了它的真面目，我看到了一个杂乱、躁动的城市：城里到处是密集、低矮 的骑楼；摩托车横冲直撞，行人却穿梭其间，闲庭信步；阳光下，到处充斥着灰尘、废气、噪音，全然没有了夜晚的幽雅模样 。这其中，只有一样例外，那就是西贡的女子。

　　原以为热带的女人会用裸露肌肤的方式来对付炎热，谁知道实际上当地的女子多数长衣长裤，把身体遮得很严。身着 越南传统旗袍的女子骑在车上，有的还要用围巾遮住面孔，飘飘的衣裤衬得身姿更为婀娜。那些身材娇小的女子都忙着各自的 生计，朴素的装束、从容的神情，时时流露出一种含蓄和优雅。西贡的女子用她们的存在抵消了这座城市的粗陋之气。

　　下雨了。雨也给城市注入了灵气。亚热带的树木在雨中才能显示出葱郁与蓬勃。雨水涤荡了灰尘，赶走了行人，只留 下法国殖民时代的黄色建筑在雨中熠熠生辉，诉说着旧日的辉煌。事实上，这座城市时时都显示出那种骨子里抹不掉的殖民气 质：法式面包在大街小巷的小摊上出售、赤脚穿拖鞋的当地人早晨在街边品着浓香的咖啡——西贡更像一个被遗弃的混血儿。

　　但西方人留给这座城市的不仅仅是闲情逸致。当我们从越战纪念馆走出来，才知道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曾经有过的创 伤：300万战争死难者，50万美国化学武器造成的畸形儿——战争留给这里的绝不仅仅是《西贡小姐》那样优美而伤感的 故事。作为一个外国人，我无法揣摩越南人对过去的感受，是对战争的痛恨还是对殖民时代繁荣的怀念？这种复杂的情感如同 终日飘浮在城市上空的那股说不清的气息。西贡，是一座让人琢磨不透的城市。

　　入夜了。雨还在下。坐在游船上看湄公河，一片迷离。殖民时代的别墅、低矮的骑楼、新建的大厦都消失在雨雾中， 只有游船和因游客而复兴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这座城市似乎正在努力忘记过去的伤痛，慢慢恢复那曾经的活力和骄傲。

　　之二:绿野吴哥

　　我更愿意用色彩概括我所见到的世界奇迹：金字塔是黄色的，雅典卫城是洁白的，长城是灰色的，而吴哥是一座绿色 的迷城。

　　在吴哥，最让我震撼的不是这座吴哥王朝都城的恢宏和雄伟，不是高耸入云、直通天际的寺庙和陵墓，而是将这座城 市覆盖其中的绿色原野。

　　那原野的绿色对于一个来自温带北方大城的人来说，显得过于奢侈而眩目。满眼生机蓬勃的热带雨林，从头到脚把吴 哥包裹起来，密不透风；

　　热带的绿色，一年四季并不枯萎衰败，仿佛具有魔力；

　　参天的古树与佛塔比邻而立，仿佛一对孪生兄弟；

　　苔藓覆盖了佛像的额头和面颊，使它们有了一副绿色的面容；

　　寺庙的巨石与树木的巨根盘根错节，浑然一体。绿色，使这座被遗弃了几百年的城市生机盎然，全然不像一座废都。

　　熟悉吴哥历史的人都知道，吴哥王朝曾是中南半岛最强大的王国，它辉煌的历史至今是高棉人的骄傲。但不知什么原 因，王朝衰落了，吴哥也迷失在原野中。在我看来，这是吴哥的幸运。在几百年的岁月里，吴哥像一个弃婴一样，安睡在雨林 宽厚的怀抱中，避开了人世间的烦扰与灾难。直到1861年的一天，一个法国人的脚步，惊醒了吴哥的长梦，从此它不得不 面对一段更为惨烈的历史。从殖民时代、国王时代到波尔布特的恐怖时代，再到今天，几起几落，纷乱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 们的导游是当地出生的第三代华人，他谈起内战和恐怖时代的苦难，一句话说得让人惊心：“我只向老天爷祷告，下辈子不做 柬埔寨人！”

　　直到今天，这个劫后余生的国家才重新走到世界面前，人们才得以来此拜谒梦中的吴哥。

　　真的不明白这片平静得如同世外桃源的土地为什么会遭受如此惨烈的命运。从窗口眺望洞里萨湖两岸，平静的湖水掩 映着蓝天、椰子树和吊脚楼，导游手册上称这个地方是“最后的伊甸园”。这种过于平静而避世的风景很容易让人们忘记那时 间背后的苦痛。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片需要祝福的土地。

　　之三：尼罗河畔

　　第一次见到尼罗河时，它让我感到迷惑，一条穿越了千里沙漠的大河，临近入海口时还能保持如此的清澈。放眼望去 ，近处是平静的青蓝色河水，两岸是绿洲地带，远处则是金黄的沙漠。沙漠的狂躁似乎被河水驯服了。尼罗河是安静而温和的 ，埃及人敬它如神明，不像我们，只有写诗的时候，才能想起长江、黄河是我们的母亲。

　　在埃及的城市中，尼罗河就是它们的主街。在开罗，尼罗河畔林立着酒店、大厦，漂亮的滨江大道上年轻的情侣并肩 而行——许多女子并不戴头巾——一派开放的大都会风范。而在河岸较远的地区，则矗立着一片片总也盖不完的烂尾楼，灰头 土脸地暴露在热带的阳光下。

　　在埃及名胜卢克索，这种差别更加分明。滨江大道边奢华的五星级酒店一字排开，而在大道后几十米处就是阡陌纵横 的陋巷，这才是当地人的生息之所。狭窄的街巷不时有马车飞驰而过，尘土飞扬；小孩子四处兜售着东西；小吃店里不时飘来 烤肉的香气。这才是真实的市井，埃及人在这里经营着他们的生计。

　　另一些人的生计在河岸边。马车夫、船夫操着简单的英语招揽着客人，他们的生意似乎不太好。一位中年马车夫拉住 我们坐车，在我们的迟疑中不断自动降价。其实我们犹豫的不是价钱，而是担心他的那匹又老又瘦的马能否承受住四个人的重 量。但是在他的坚持下，我们上了马车，一边心疼着老马，一边在不安中招摇过市。

　　我们坐船去香蕉岛。老船夫身穿白色的长袍，一脸沧桑如同刀刻。为了取悦游客，他居然爬上树为我们摘香蕉。他把 我们送给他的香烟、汉堡包和香蕉全留给了另一个船夫——那是他的儿子。

　　在希尔顿饭店的大堂，我见到了一个七八岁的擦鞋童。深红的制服、黑色的高帽下是一双乌黑无邪的大眼睛，他简直 像个画中人。只可惜他并不生活在画中。这孩子守着他的擦鞋箱，等着客人的光临。我没有擦鞋，但给了他一份小费。孩子一 愣，羞涩地接受了，大眼睛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惊喜。

　　尼罗河在夕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与沙漠浑然一体。世世代代生息在此的人们，年复一年目睹着尼罗河的黄昏与晨曦 ，维持着平凡艰难的生计。尼罗河水却亘古不变、平静地流向远方。

　　之四：苏格兰的黄昏

　　苏格兰的风景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忧伤。

　　舒缓起伏的大地被低矮的绿草和苔藓所覆盖，但全然不是英格兰原野上的青翠欲滴。即使到了夏天，当原野被一种叫 HEATHER的紫色小花所覆盖，大地也缺少一种生机勃勃之气。那种无边的紫色显得过于刺目和固执，不是山花烂漫的绚 丽，而是一种近乎于绝望的怒放。

　　苏格兰高地上数千个“LOCH”(凯尔特语：湖)是冰川的遗迹。碧蓝幽深的湖水，在无风的时候平静如镜，倒映 着群山、树林会成为一幅定格。这是一幅着了色的中国山水画：静谧、寂寥而独立于世。四周的风景永远寂静无声，笼罩在那 长年的雨雾之中。

　　HUGGIES带着我们在高地上穿行了三天，终于到达了苏格兰西北部与大西洋相连的斯凯岛。当黄昏时分我们越 过跨海大桥上岛时，我知道我到了“大不列颠的天涯海角”。

　　窗外渐渐变暗了。湖水的蓝色慢慢被天幕所掩盖。四周一片寂静，望着窗外的湖光山色，不由得想到一个词：地老天 荒。

　　这真是一片寂寞的土地，多少年前被视为蛮荒之地。壮丽凄美的景色不能代替土地的贫瘠。倔强的苏格兰人守着这片 土地，面对着一个更强大民族的征服和蔑视，维持着艰难的生计。不知是这样的生活感染了山河，还是这样的山河决定了命运 ？这里的大地永远寂静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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