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添:“容俗”使我可以任意穿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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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3月26日19:47 《中国青年》杂志 | |||||||||
2003年,叶锦添受法国波希文化中心之邀,举办名为《红——叶锦添的艺术世界》的为期半年的创作艺术展,成为中国首位进驻波希文化中心的艺术家。 采访/本刊记者 亓昕 他的云游之路
《中国青年》:你大学毕业不久就到欧洲周游列国去了,当时为什么要走? 叶锦添:因为欧洲是我的梦想。小时候看超现实主义艺术,我还记得有本叫《天才的悲剧》的书,看的时候就很震撼,那种震撼就是:这不是我们的东西。我当时很讨厌我们的东西,觉得很土。所以看到西方的就喜欢,因为你没有东西跟他比。我说的只是当时,现在我们已经有很多东西可以骄傲了。 《中国青年》:你去欧洲是一种寻找。 叶锦添:对。我是去找我喜欢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很喜欢它,它太“强”了,就想去看它。我当时有个感觉,就是我要是喜欢它,它就是我画的。我看凡高的画,我喜欢的,我觉得就是我画的。(笑)所以在欧洲我看见了好多“自己”的东西。(笑) 《中国青年》:你真富有! 叶锦添:所以我回来之后就把好多“我自己画的东西”变成了我的作品。 《中国青年》:书里面写你背个睡袋,经常和流浪汉住在一起。 叶锦添:(笑)没那么惨,也就一两次吧。 《中国青年》:但事实上你很骄傲,那是年轻里的一种骄傲。 叶锦添:现在也常常想找回那种感觉,那时你跟身边的一切东西都很亲密。那时全部的家当都在这里(指胸口),你穿很多衣服把它盖住,过一会儿就摸摸,看还在不在那里。 《中国青年》:其实那是你自己跟自己在一起。 叶锦添:对对对。很多时候都在路上。到一个地方看完了,就跳上火车,再坐下一列火车,坐火车就节省了路费。以前的住宿费很便宜,那都要省。(笑) 《中国青年》:回来的叶锦添跟去的时候的叶锦添有什么不同? 叶锦添:骄傲啊,因为我有整个欧洲。(笑)我有那么多大师,所以我觉得我做出东西比人家厉害。 《中国青年》:可是有很多人也去了欧洲。 叶锦添:我没“看见”他们去啊,他们不会觉得欧洲是他们的。(笑) 《中国青年》:哦,我知道了,我看你的作品时我就觉得它们都是我的。 叶锦添:(笑)那不错。 《中国青年》:其实你做电影后有段时间已经挺牛了,怎么还那么迷茫? 叶锦添:因为那时有许多理想。香港很实惠,不允许有我们这种人的。 《中国青年》:哪样的一种人? 叶锦添:不做事情又很有理想的这种。(大笑)看书、喝咖啡、坐在一起聊天。人家都觉得我们很酷。其实很茫然,你要真的去问他,你做了什么东西出来?那个人就会很惨。每天都在讲大道理,我要怎么怎么样,这个也看不起,那个也瞧不上,就是这样。如果你一直都没有做出来什么,可能你自己就会很烦。而且不是一两个礼拜,而是一两年,甚至几年。 以前有个想法就是一定要拍好电影,好多人来找你,你却不拍,就变得很穷还很骄傲的那种感觉。我是坚持要拍自己的东西,就变成这也不做那也不做。 《中国青年》:是挑剔? 叶锦添:是洁癖。很尊重自己的期望,最后的结果就是不拍,一直等。不能乱拍戏的,宁可等。 《中国青年》:现在看来,那种等待该是青春里必然的耗费。 叶锦添:必然必然。事实上我并没有耗费,那时候没有你期待中的那种电影,我花费很多精力去看去想。比如意大利时装的样子啊,以前的人的生活啊,诗词歌赋啊……慢慢化解当时的情怀。所以是最后机会真正到的时候,我已经作了很多准备了。现在想起来当时也蛮幸福的。你惟一的压力就是家人觉得你会发疯,怕你到最后一事无成。谁也不知道你将来会怎样,不做事,一年、两年……就这样待着。 《中国青年》:你到底有几年? 叶锦添:七年。有七年的时间没有做什么事情。 《中国青年》:(惊讶地)七年?这么久?你怎么没疯? 叶锦添:(笑)是不服输吧,维持了我七年的激情。 《中国青年》:那你还是很自信的。 叶锦添:虽然自信,但是当你还没有被认可的时候,很多感觉是很不舒服的。 《中国青年》:你是一定要被认可的? 叶锦添:我觉得在香港,一定要。人家不给你机会,你又把自己看得很高,这是不可能的。 《中国青年》:1993年开始,你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造型设计中,又开始了你的第二个七年。这之前你已经做了七年电影了,为什么一下就改路了?一定有什么震撼了你。 叶锦添:梅兰芳。是他的那种美。他是男人,但他扮相是那么美的女人,你就会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是这样。当时正好陈凯歌在拍《霸王别姬》,他还没有用到香港的美术指导,我帮他做了张国荣的造型,那个时候我对京剧是非常入迷的。就是那种美,吸引了我,感动了我。美跟漂不漂亮无关,而是一种生命力。那种生命力是慢慢显现的。像花儿的开放一样。 以前排戏经费都不很多,我就觉得钱该花在造型上,比较容易达到那个效果。 《中国青年》:应该说是效果比较容易显现出来。 叶锦添:是。后来我又去欧洲。那是1996年我被邀请去演出,去之前觉得欧洲像殿堂一样,什么都厉害,你会想你顶多是证明一下我们有什么能力,给他们看一下我们也不错。到了那边你就发觉,你可以平起平坐地跟他们聊天,他们问我在哪里读服装在哪里念设计,我就跟他们说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笑)他们连助理都是最好的名校出来的。他们觉得很惊讶,因为看我的东西他们觉得不像什么都没有的样子,而且我所有的东西他们都做不出来。 第一部作品是舞台剧《罗生门》,他们看我的作品的成熟度不减于他们,那种创意是他们没看过的。我就想通了一个道理,以前想的东西太窄了。亚洲艺术家现在普遍都是这种心态,比如说从外国回来就觉得自己好厉害,在人家面前就觉得低一点,让西方人来证明你行。我当时想通了一个东西就是,其实你在国际的平台上,大家是互通的。你应该把人家没有的东西给人家,你应该去贡献,把你有的东西贡献出来,去那边争取人家是多余的。我这一次去欧洲把曾经的概念全推翻了。 《中国青年》:呵呵,你第一次去觉得整个欧洲都是你的,这回觉得你是欧洲的。而你真正成为“叶锦添”的时候就是199…… 叶锦添:(打断记者)从出生的时候。(大笑)真正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因为奥斯卡。 他的奥斯卡之夜 《中国青年》:谈谈奥斯卡吧!我要不问你会失落的。(笑) 叶锦添:我们当天去奥斯卡很有趣的。在那个大堂里面,我一进去就发现我们的位置就在中间那个地方,对面就是《角斗士》,他们最热门的得奖片。那种阵势像打擂一样,很紧张的。 《中国青年》:描述一下等待开奖时你的样子。 叶锦添:我还好我还好,因为我很快就上台了。我是第一个上台的。(笑)不像李安,念到我名字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李安,李安这样(做了个等待中的超郁闷表情),我想不好意思啊,我先上去了。(笑)是道格拉斯的老婆凯瑟琳·泽塔·琼斯给我颁的奖。 《中国青年》:啊?世界超级大美女?她多美啊! 叶锦添:她是很漂亮,她一站起来就比我高这么多(做个高出一头的手势,笑)。但我当时都蒙了,看到美女都没感觉了。(笑) 当时是很爽的。好多人围着你。我听到颁奖嘉宾念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知道全场都发疯了,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你很难想像那种感觉,我们一大堆亲友团在那儿,大家尖叫啊、鼓掌啊,荣辱共存的感觉。 我一上去,我们这边就“哇——”(做个欢呼雀跃的动作,很享受的样子),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了。我那天电话都打不通了,因为它是不断的,一个小时内有四五十个电话打进来,讲两句就挂,后来讲到我哥哥都成了我,替我接受采访,他都知道我怎么回答了。(笑) 《中国青年》:颁奖给你的时候你哭了吗? 叶锦添:没有。你已经没有自己的意识了,整个的气氛推着你走,太紧张了,因为没遇到比这更大的事情。致辞的时候有个规定不能超过45秒,如果你规定时间内完成就送你一台电视,我一讲,先感谢父母然后是李安,讲到这儿他们就开始鼓掌,一鼓掌我的时间就到了。但是他们没给我电视。(笑) 《中国青年》:这个时候你一定建立了一种庞大的自信,因为不单是对你个人才华的承认,而是对东方美学魅力的承认。 叶锦添:对。 他的“魔幻法则” 《中国青年》:我看你的作品,包括摄影,我觉得特别有时间感。比如说某个作品里你拍的是一个走廊,有一盏暗灯。当时的感觉是整个世界的时间都停留在你的画面上。还有你的造型,每一件作品都融合了所有时代的时空。那种感觉特别强烈。从这点看你在传统和现代中是很来去自如的,这种自如源于什么? 叶锦添:很多时候你经历了很多变化后才到那个位置。我研究了一个方法去理解事情,就是:时间、人跟地点。有时候我了解一个事情,就会想它的时间、人和地点。比如研究毕加索,他是谁?哦,他生活在二次大战期间,他是画家,领导了前卫艺术运动,这三个东西一出来,你就知道他为什么是他了。 《中国青年》:事实上你已经把这三个因素打破了。 叶锦添:我是有一点怪。我写过一本书叫《LOST IN TIME》(《消失在时间里》),你看我的衣服,比如说《橘子红了》,你根本就不知道它是什么时代。有一个法国艺术总监,他要买我们的东西,他说没关系,就要这些传统的就好了。等他后来去台湾,我给他看真正传统的东西,他才知道自己闹了好大的笑话。我的东西呢,我用现代的手法去重现古典,艺术其实是不该有距离感的,比如说一个演员,他在清朝跳舞,而不是穿着清朝的衣服在跳舞。 《中国青年》:时间、人、地点是看事情的方法,而你运用到了艺术里面,所以拆除了距离。 叶锦添:那种力量其实是很“恐怖”的,比如说我运用这个方法看未来,我看到这个桌子,我和你在聊天,我就会看到1000年以后是什么样的。 《中国青年》:这就是你常常溜号的原因吧?(采访之初叶锦添有两次溜号的不良记录)你不会是想到我1000年以后的样子吧?(笑) 叶锦添:是是是。(开心地笑) 这个方法使所有东西都变成一种逻辑和规律。时代的不一样只是时间地点和人的不一样而已,最终都是一样的。随时都可以归零。 《中国青年》:一切都可以套用你这个原理,比如说你形容自己是条空船,也是随时都可归零。 叶锦添:但这个零不是真的零。ÿÿ 《中国青年》:它是无限。 叶锦添:对。 (我们的摄影师拍摄完毕后赶去看记录片《迁徙的鸟》,过来告别。记者对叶锦添“抱怨”说“牺牲了看电影的时间来看你”,叶大师张开双臂,说:“我飞给你看。”) 《中国青年》:我看你的东西,包括文字我没觉得是在一种疯狂的“制造状态”下产生的,而是很自然,很随性。 叶锦添:我是还给文字以尊严。文字里只要情感是我的就可以了,我没有用“脑筋”去写。文字最大功能就是交流,而不是判断。我只是想用文字把某个我看到的东西放到你们的眼前。我写一个东西,如果费力气,我就不要,因为我觉得文字一定是它自己流出来的。文字对我最大的意义是把我的情绪记录下来。 《中国青年》:其实你说的文字的尊严是自然生命的尊严。 叶锦添:对。文字是种道具。有时文字也在出卖我们,如果你把文字回归到它自己的尊严,文字就不会说谎。 我相信我的小说将来会蛮有影响力的,我相信,但不是现在。 《中国青年》:你觉得你能开拓什么呢? 叶锦添:小说艺术应该有诗意在里面,文字才会有价值,也会永恒。 《中国青年》:其实这是一种美学规律。 叶锦添:不是所有的作品都有诗意,但有意境的作品能够流传,比如先人们的诗词歌赋。 《中国青年》:你的作品都很独立,看到的时候令人觉得,世界上有很多种形式,但惟独那就是你的。这就是你用下意识创作的原因吧,你避开了任何的参与。 叶锦添:对。我有意避开某些规律对我的影响。我现在同时在写40本书,一般人听起来很奇怪,因为他用自己的经验在衡量,觉得我狂妄,他用自己的经验一年写一本已经很不得了了。(笑)我要不这样我还写不出来,我现在觉得每一个人感受性是非常复杂的,我写40本,我的每分每秒都能去衔接我的感受。为什么有的人写东西那么辛苦,他要避开所有的干扰,用所有的点去表达一个面,我不是,我就是让我的感受全都来来来……最后,它自己会串成一个故事。 《中国青年》:你说最伟大的色彩来自无色,最伟大的声音来自无声……这几句话是写在《中容》之《红》里面的。 叶锦添:《红》是很精彩的一篇文章。它的意思是说你要突破自己的底线,你会看到很多自己从未看到的东西。 我讲过“容俗”,就是你看到脏就写脏,看到漂亮就写漂亮好了。不要把它看成好或不好。更不要把它看成一种阻碍。它们都是自然生命的景象,即便脏也是。你现在看到垃圾你会觉得很脏,可老鼠就不这么觉得,地上堆满树叶,你觉得好美,环卫工和树可能都不这么觉得。(笑) 这种“容俗”使我可以任意穿梭,我能做一切事情,跟任何人合作。不管是文学家,还是广告商。我觉得我们是有办法在目前这样的混沌状态中去做一些事情。 《中国青年》:其实你是给世界提供了一种相处法则,但这个方法是有点无奈的。 叶锦添:是。但这个道理越来越深。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积极要么消极,消极容易,但积极很难。我觉得我把不利的环境变成了我的优势。说到底这是一种能量,很强的能量。 《中国青年》:在你眼中,东方美学的魅力在哪儿? 叶锦添:我们看世界历史,整部世界历史都是西方的价值观,而不是东方的价值观。西方价值观发展到这个程度,有很多缺点。包括艺术上的、经济上的。他们发展到一定程度上他们就有点慌,他们不知道往下走会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们越走越虚无。西方总是在想:我到底要看看这个东西能变成什么,而东方的思维是要周围所有的东西跟你一起生活。我们就是“它们”(周围的东西)。这就是东方的美学。 《中国青年》:说到底东方美学的魅力来自…… 叶锦添:来自你生存的方法。我觉得西方他们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地球一起生存,他们就是没有石油了就打那个有石油的国家,再把人家的石油拿过来。他只想自己的利益,他不想整个地球的问题。他们一直在建立、破坏,破坏、建立,这样他们搞出来很多事情可做。可是再过100年,这些毫无意义。 《中国青年》:你觉得怎么做能够保持文化的起码尊严? 叶锦添:要学会跟你的环境一起住,一起相处。找回人与人之间的那种连结,人与物之间的连结,跟远古连结,跟未来连结。 东方美学就是两个字:大我。 《中国青年》:70岁的叶锦添是什么样子,你描述一下。 叶锦添:(想了想)应该很老。(笑) 然后有一堆作品在旁边,能压死这个老头儿。(笑) 相关专题:新浪人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