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七
文德斯的摄影展前几个月在中华世纪坛展出，全是巨幅的作品——几米长的，几米高的，因此要退得远一点看，或者
抬着头。因此也有距离，有敬意。他拍荒漠拍远道，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荒远，但这种荒远比中国古诗的意境要
鲜明得多，就减了萧瑟，像是科幻片那样的，清晰描绘的想像。他也拍细节，比如拍日本禅院，拍的是木栏上的一
只螳螂，薄
翼上丝丝不乱的纹理。当然也觉得宁静，但这样认真地“学习”日本的物哀传统，也就没有几分“哀”的意思，反而觉得宁静
里头有着一点点惊喜——因为好奇着、学习着“东方气韵”生出的惊喜。我仔细看过了文德斯的这张大照片，最后最喜欢的，
是他拍的街景，特别是拍哈瓦那的那些。他拍的街景有尘土的、汽油的味道，甚至像是有太阳照下来的温度，孩子们在街边踢
球。这些东西，就不是一种静观，而是一种生动的镜照。他的拍摄像是一个“游荡者”，不是居民，不是过客，因为美而停驻
，而记录，这里头，简直是有温情的。
因为这样的温情，文德斯的照片在视觉上特别好看，这种好看有点危险：超过一个度，就显得要过分多情了，过分感
伤了，小家子气的小资。也不能说文德斯完全不小资，他还有几分文青气呢。但是文德斯有才华，而且真诚，他好的作品，能
够在一两个地方，很温柔地叩动人的心弦。
那个摄影展当然也是有摄影集出售的，不是公开出版物，长方的不太厚的册子，一本要200元，当时觉得贵，没有
买。现在看到又出了这本《一次》，忍不住买下。在普通的32开本里，图片被印得只有明信片大小，但是可以拿了很近来细
细端详，也觉得很好。——如果说看那种大幅照片像是听讲座的话，拿着这样一本小书慢翻，倒像是和文德斯在相谈，谈得也
不多，一两句一两句，多半是互相一个会意的笑。
书名《一次》，因为在照片旁边，多附有全用《一次》为题的小诗。像是看着照片时，勾起的一点记忆，时间人物地
点，和感受。像是从广袤的时间里剖下的一张小小切片，几乎是透明的，贯穿向无限。文德斯说：“每张照片都关乎生和死。
每张‘定格’的照片都有一层神圣的光晕，它不只是摄影者的观点，它超越了人的能力：每张照片也是上帝的造物，超越时间
之外。”
可是我看到这么一张照片：电影院里，他拍下两个人的背影，两个中年男人的毫无特别之处的背影，西装、眼镜、半
谢的顶。他在旁边写下这么几句话：在威尼斯的一家电影院里/我坐在这两个人的后面。/看着他们的脑袋在我前边/我想着
他们头脑中/产生过和正在产生的/无数故事和想像/将永远存在，/超越他们两人/超越我们所有人的存在。/坐在我前面
的是/黑泽明/和米夏尔·鲍威尔。
这个时候，我觉得像是照片景深处无数观众中的一个，我回过头去，向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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