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谈起古诗中的弃妇，青春耗尽，大字不识，被休弃之后回到娘家，自觉低人一等，默默隐忍。她更替这个弃
妇设想：接下来的漫漫长夜，这个女子可能会以数铜钱的方式打发吧？一枚、一枚、又一枚不断地数，串起来，再拆开，一直
到鸡鸣破晓，心中过尽千帆，依然潮起潮落无休无止，一堆铜钱最终都被手指磨得光滑锃亮，字迹模糊。
朋友是安徽人，她说，古代徽州一带多盐商，动辄一去数年，妻子在家天天等、月月
盼，绝望怅怨之情，正如唐代才
女刘采春《曲》里所唱：“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
口望，错认几人船。”这些商妇夜里打发孤寂的方式，往往就是捡拾那散落一地的铜钱，并数之再三。
忽然想起来，三毛有篇散文也是说数铜钱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寡妇，辛苦守节数十年，将孩子抚养长大，自己
也青丝耗成白发。老婆婆说起往事，向孩子们展示了一百枚铜钱，几十年来，每天深夜这些铜钱都被她撒落在空闺的床下和地
上，再一枚枚地把它们从每一个角落捡回来细数，就这样消磨掉一个个长夜。讲到这时，寡妇早已干涸的眼里，该反映着光滑
锃亮的铜板上隐约可见的血光、泪光吧？然而让我诧异的是三毛的态度，她断然说：“那一百枚铜钱和那个寡妇，我一点也不
同情她——守得那么勉强，不如去改嫁。”这段话几乎完全破坏了三毛曾经在我心中留下的好印象，虽然这种好印象也许本来
就是一种虚设。
三毛那时也正有一个又一个长夜要独守，偶尔有朋友来家中时，她都先把这个故事讲给他们听，然后指着墙上那个飞
镖盘以及一支支全部射中红心的飞镖，不再说什么。自然，她总能从别人脸上看到不忍和怜悯，但他们不敢再问。她设想：万
一有人问：“这就是你度过长夜的方式吗？”她就会回答：“完全不是，只不过顺手给挂上去的罢了。”这真是三毛式的聪明
，她只是在搞一个恶作剧，想看看朋友们那种不敢不同情的脸色——虽然他们心里不见得存着什么同情。她觉得这个“飞镖试
人”的游戏很有趣。对了，这篇散文的题目就叫《飞镖》。
聪明人的毛病，有时候就在于太聪明，聪明得不容含混和暧昧。我甚至想，三毛为什么不肯把这个故事按另一种方式
讲呢？比如，把它当成一个笑话，把这个老婆婆描述成一个贪财而吝啬的单身老姑婆，夜里拼着不睡一遍遍数铜钱，必得数清
楚才安心。
事实上，那些数铜钱的女人大多是无法改嫁的，徽州盐商们扔在家里的妻子，虽然丈夫已在外面另讨了若干房妻妾，
然而她还是只得等着他回来，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与他同葬。又比如《开元天宝遗事》中提到的那些宫女：每到春天的时候，
她们就在禁宫中三个五个结成伙伴，掷金钱(其实就是铜钱)为戏，“盖孤闷无所遣也”。另外，养蟋蟀也是这些宫女的发明
，她们捉来蟋蟀养在小金笼里，放在枕头边听着那凄清的虫声，度过无尽秋夜，而数十年后，她们就变成了那些“闲坐说玄宗
”的白头宫女吧？
真正数钱数得兴高采烈的，大概只有长袜子皮皮。这个九岁的小姑娘自己一个人拎着装满金币的大皮箱搬进了威勒库
拉庄，某天晚上，她把所有的金币倒在地板上练习数数，然后来了两个贼陪她“玩”，一直“玩”到早晨。也只有皮皮才会觉
得，这样的夜晚是多么短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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