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鬼”演变背后

　　女鬼形象多可怕，男人对女人的无力感就有多强烈

　　——国产“鬼片”的性别解读

　　中国电影的女鬼形象中曾有过美轮美奂的聂小倩，有过至情至性的如花姑娘。她们的幽怨和飘逸似乎成了中国女鬼的 商标。而事过境迁，吸血鬼女王阿卡沙的妖冶性感、日本

贞子的怨毒颓废已将中国同行打进地狱。于是，我们后进的女鬼们也 在努力西化、日化着，努力变得无情无义，努力变得生猛恐怖。她们不再做痴情鬼，昂首成为无情鬼。

　　女鬼变了，析其原因，不过是这个世界变了，女鬼的创造者们——男人变了。女鬼形象多可怕，男人对女人的无力感 就有多强烈。

　　外滩记者 曾进／撰文

　　最近，上海一连上演三部国产恐怖片，恐怖肇始者皆女鬼。《异度空间》心理医生占(张国荣饰)前女友于豆蔻年华 自杀，因痛恨被男友遗忘，其鬼魂一路把男友往绝路逼；《窒息》里，妻子玫子被丈夫沈潇(葛优饰)掐死后，游魂般跟着自 己的男人；《疑神疑鬼》中，自杀的女人万莉如西方复仇女神美狄亚，为惩罚丈夫，将亲身女儿抛下楼。

　　被遗弃、被杀、自杀，成女鬼。狞鬼们大都长发、头低垂、眼衔恨、面翠色、白衣胜雪、轻若烟雾。从女人到女鬼， 皆因男人，含怨、起恨、动杀心。可谓“痴情女鬼负心汉”。

　　女鬼，相仿于女神、女妖，有别人间女子，归属为另类女人。她们因死亡、永生或诅咒带来魔幻魅力，可随意处置男 人——或诱惑、或报复；她们不仅爱恨自如，还才艺双绝、或热烈似火，或冷若冰霜，或狠如毒蝎。这是传统民间想象的女鬼 。

　　话又说回来，眼下的中国女鬼似乎越来越“全球化”了，少了传统志怪小说里的人间气息——多情与幽怨，多了份西 方气质——无情且恐怖。如果说女鬼是男性想象的投射，过去的她们或许是妖冶多情的化身，而如今的女鬼，却成了性和暴力 结合的恐怖符号……

　　曾经的女鬼：春浓花艳佳人胆

　　中国第一女鬼当属《画皮》中“裂生腹、掬生心、卧嗥如猪”的厉鬼。但最经典女鬼形象倒是聂小倩和如花。

　　1986年王祖贤版《倩女幽魂》的聂小倩，美艳绝伦。一袭白衣、肌肤胜雪、云鬓高耸、巧目盼兮，青青池塘，轻 解罗裳，便醉倒无数。为爱从良，不再勾引男人，重新投胎做人。不过在《聊斋志异》里，她做了宁采臣的妾，倒没电影中那 般凄婉和遗憾。

　　《胭脂扣》中鬼女如花，为爱而死,又为情而返人间。而如花没有聂小倩幸运，发现自己在阴间苦候53年的十二少 (张国荣饰)，不过如蝼蚁，还在人世偷生。哀莫过于心死，如花并没斥责自己的情人，而是轻轻转身离去。梅艳芳那双凄婉 、悲凉、怆然的眼睛，让人真真记住什么叫“哀怨”二字。

　　正所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两女鬼，如凡人，有人性，比凡人多一些不俗的表现，她们僭越人间冥府的限制，去追求自己的爱情，真正演出了一 曲“人鬼情未了”。当鬼片将精力投注在女鬼的爱情上的时候，人们已然忘记女鬼的无血、无心跳的躯体；而女鬼的神秘和苍 白，因人性与美丽，让人感到真实和温暖起来。

　　这两个女鬼除躯体与凡人有异，她们的伦理意识更是超乎意外的大胆。聂小倩见男人就色诱以吸其阳气，而如花生前 便是妓女，做鬼后都不忘提及当年恩客摸她手或脖子一下要多少银子的风光。如果说世俗爱情中，男性想象的妻子应是幽娴贞 静、温良和谨、端庄贤淑的话，女鬼们更符合男性完美情人的想象了，她们风情万种、聪慧过人，无须三从四德，不屑清心寡 欲，少了世俗女人的做作和忸怩。

　　今日的女鬼：享受报复乐趣的自私鬼罢了

　　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国产恐怖片慢慢升温，中国女鬼在改革开放进程中也开始吸取外来“精华”——女鬼少了 往昔的温情，多了恐怖和心机。

　　从1989年的《黑楼孤魂》起，女鬼成了恐怖的符号。14岁的冤魂小菊没有了标准女鬼的扮相，成一个骷髅样的 布娃娃。为了造恐怖之氛围——玩规则性杀人游戏，小菊成一个杀人机器，声音古怪、残暴得可怕。同样，最近的三部恐怖片 中，女鬼只是用于心理恐怖的重要元素。导演更强调女鬼形象的恐怖性，如《窒息》里躲在大提琴箱中的女尸，突然露出来一 根手指，停尸房镜头飞动的女鬼头发；还有《异度空间》占前女友那张划满刀痕的脸，狞着丑脸歪头坏笑，叫人魂飞魄散；而 《疑神疑鬼》中女鬼万莉造型和举止已和贞子差不多了。

　　女鬼有操纵一切的能力，把害过她们的男人推到绝境。她们不再像当年的如花，只是幽幽一看自己的懦弱的男人便离 去，她们也不再像窦娥、杜十娘、焦文姬、梅女恨得那么简单直接，以鬼脸示人，把男人吓病、吓疯，或毙命。过去咱们的女 人成鬼也不忘社会正义，窦娥报仇后还自我勉励——“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 ”。如今的女鬼们可没有那份闲情，她们做不了劝善惩恶的正义化身，只是因自己的苦难、享受报复乐趣的自私鬼罢了。

　　女鬼们还喜欢玩心理上的恐怖，迂回良久，折磨得男人心惊肉跳，恐吓过程成了女鬼的乐趣，也成了导演拍摄惊悚电 影的乐趣。女鬼多一言不发，不动声色，更不喊冤，她们只是阴笑着，拿行动说话——“负心汉，谁让你把我给忘了，我要让 你不得好死”。《异度空间》心理医生占的前女友就是典型。自杀后，若干年后还缠着情人，真正的“跟死鬼”。最后，她逼 迫占上了当年跳楼身亡的现场；若不是占说了几句贴心话，估计那男人也得自杀。不过演此角色的张国荣不久真跳楼自杀了， 还了当年十二少的情债，也还了占的情债。

　　不存在爱情的浪漫，只存在血腥、怨毒和恐怖；如果恐怖片里有爱情的话，也是女鬼对爱存的恨。女鬼心，是海边冲 刷过万年的岩石；她着了魔，痴情、幽怨，但对正义的执着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报复的狠毒和游戏的快感。

　　女鬼者，男人的内心之鬼耳

　　多情女鬼，无情亦女鬼。爱女鬼，是男人的想象，怕女鬼，是男人的忧惧。

　　男人按自身的生理需要、道德需要和审美需要塑造了不同的女鬼。当年，蒲松龄在江苏宝应县为知县孙蕙作幕府，遇 到孙蕙的姬妾才女顾青霞，心生爱意。顾青霞更多地补足了蒲家中没受诗书教育、普通农家女刘氏的缺憾。现实是不完美的， 老婆不美丽，不聪慧，但勤劳实用，上可孝敬父母，下可照顾儿女；完美的女人如果在现实中无法亲近，总可以通过男人潜意 识来创造吧，比如女神、女鬼、女妖。蒲松龄笔下柔媚多情的狐女狐仙,多少飘浮着顾青霞的影子。

　　为什么古时女鬼多情义，现在多薄情呢？女鬼不多情，不是她不能，而是男人不敢想；此女鬼，非彼女鬼了，只因此 时女人，亦非彼女人了。

　　想想距离现在的百年前，男人还是两性关系中的主人，可三妻、可四妾、可走天涯；男人更可倨傲地想象女鬼的狐媚 ，以弥补生活中太多拘谨的女性形象。女人受压迫，男人可施与同情，让女鬼们在阴间长点力；不过女鬼定要多情，渴念人世 、尊老爱幼，可上穷碧落下黄泉般卖力地安慰贫贱书生的自卑心。倘若女鬼真的有了坏心眼，那也逃不过男道士的胡桃木剑， 让她来世不得超生。书生、道士和尚皆男人，你女鬼能跑到哪里去！

　　而现代社会，两性关系有着更多的等级较量。女人变得越来越自立，越来越不可掌握，也不再如从前般温顺和柔婉。 女人不像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更像被砍掉的另一半，是对立面，既难分难舍，又是可能的威胁。

　　现代男女情爱纠缠了更多背叛与忠贞的焦虑。《异度空间》和《窒息》都借女鬼来反映男性的焦虑和幻觉。《窒息》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男人幻想杀妻后产生的焦虑。电影近乎荒唐地描写，一个疑神疑鬼的男人，如何感觉到鬼妻存在、跟踪和报 复。《异度空间》心理医生占也因内心深处的愧疚激发出对多年死去情人的恐惧，从不信有鬼到真信有鬼，而鬼也真找上了门 。

　　两部心理恐怖片倒是完美体现了女鬼是男性潜意识的产物。女人因对一些男人所渴望的无限快感造成某种威胁(如妻 子对“泛爱主义“的丈夫的隐约制约和威胁)，被男人变成女鬼或想象成女鬼；如，沈潇渴望杀掉妻子，但又因道德谴责，又 生造女鬼，让自己灵魂受虐。游荡在现实和虚幻中的女人和女鬼，对男人始终都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威胁。女鬼，不过是男人内 心之鬼耳。

　　男人对付这种威胁的办法是——或隐藏，或发泄。恐怖片是一种渠道，它将日常生活中隐藏的痛苦、死之困惑、现实 的诸多无力感以偏执方式宣泄出来。女鬼冤屈的事实已被更多地遗忘，男女情事的浪漫也不是重点；观众只沉溺在为恐怖而恐 怖的情境中，人人都在做沈潇、做心理医生占，害怕女鬼，害怕她们的报复；在影片结束那一刹那，观众如坐完刺激的高空翻 滚列车，倒吸口凉气，愉快地想——我们又一次征服了自己的恐惧。女鬼形象多可怕，男人对女人的无力感就多强烈。

　　当然，女鬼形象恐怖化，除了男性看待女性视角有改变，还与商业元素分不开。性和暴力从来极富商业号召力，恐怖 片拿女鬼入题，“女”可为性符号，“鬼”可为暴力符号；女鬼从农业社会进入到商业社会，为讨票房开心，还得与时俱进， 向欧美女鬼学习，向日韩女鬼学习。看看人家女吸血鬼、贞子，虽没咱们女鬼幽怨、飘逸，但她们够狠、够毒，男人不过是她 们股掌中的猎物。中国女鬼还远没达到西方女吸血鬼拿自个身体不当身体、格杀勿论的血腥、刺激地步！

　　世间男女各一半，想来冥府女鬼、男鬼也如此。端端中国小说和电影故事中，多的倒是女鬼爱男人，却少有男鬼爱女 人，也端端是女鬼报复男人，却少有男鬼报复女人。女人是鬼、是妖、是老虎；女鬼是男权社会设定的共同话语,是男人制造 的神话，也是男人制造的牺牲品。如若有天出来个女蒲松龄，恐怖片女导演，世界又将是怎样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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