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为什么那么多人对“民科”心有戚戚？
文/唐映红
前几天，天津卫视5年前的一档综艺节目因为“诺贝尔哥”郭英森被主持人和嘉宾轮番奚落，而在某营销号煽动性的推动下面，使“民科”话题成为舆论的一个新热点。对“民科”的态度似乎成为舆论撕裂的又一道口子，一边是从科学理性角度对“民科”郭先生的批评和起底；另一边是更多的民众对“民科”郭先生的支持甚至力挺。从形势上，前者的数量远不及后者。
从现象上看，民众支持“民科”并不是一件特异性的事件，而是与整个社会由来已久的社会文化和社会心理有关。“民科”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一类容易忽视的精神疾患，像郭英森看不出有行骗的主观故意，他是真的坚信自己的妄想信念。但是，同样的社会文化和社会心理，却驱使着人们迷信那些打着中医旗号行骗的骗子，趋之若鹜地去追捧像王林、胡万林之流深谙民众心理的“神人”。
如果要归纳“民科”与中医骗子之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民众感到不明觉厉。从心理学角度，人们对自己不明觉厉的事物，往往会高估其价值。这是人类近乎本能的一种认知偏误。人们之所以会与生俱来地发展出这种认知偏误，就在于在大多数时候，当人们面对一个不明觉厉的决策情境，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它或许有价值，放弃了可惜；或者无价值，得到也无所谓。正是因为不了解，在得到和失去分别的心理评估中，人们对失去一个有价值的东西的感受更强烈，而对得到一个无价值的东西无所谓。这就势必促使人们对不明觉厉的东西予以高估。
类似的心理决策机制在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心理学家卡尼曼(Daniel Kahneman)的前景理论(Prospect Theory)中有系统的阐述。在自然的天性驱使下，人们更可能做出非理性的决策，而不是理性的决策。卡尼曼的相关研究从某种程度上改写了经济学中关于“理性人”的假设。这也是他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主要原因之一。
正是因为人们有着高估不明觉厉事物价值的认知倾向，所以在长期人类文化传承过程中，像郭英森这样的有着明显妄想障碍倾向的人屡屡成为早期人类社会的“先知”。在昨天的心理学问答里分析了郭英森这样的“民科”其实有着夸大型的妄想障碍；而在DSM-5中，妄想障碍有着多种亚型。因此，早期人类对妄想障碍者的妄想信念不明觉厉，而妄想障碍者又无比地坚信自己的信念，因此，某些特异性的妄想障碍者就很容易被早期人类奉为先知，成为指引早期人类社会宗教、道德、神学的起源发展不可忽视的推动因素之一。
科学的发展不仅带来技术的进步，物质的极大丰富，更重要的是科学作为意识形态一部分极大地启蒙和拓展了人类的理性。现代社会的繁荣、文明不是由哲学、神学、艺术、经验推动的，而是由科学。科学最重要的和最核心的意识形态价值就是理性，所以科学思维要求人们以理性来克服天性中的非理性；科学精神也要求人们追求理性而不是放纵天性中的非理性。
所以，近代以来的人类社会，随着科学的发展，教育的普及，社会民众科学素养的提高，像“民科”这样的妄想障碍者已经不再被养成科学素养的现代人所迷信。尽管对科学的前沿人们会感到不明觉厉，妄想障碍者的妄念也令人门感到不明觉厉，但科学素养使人们在判断和甄别这二者时不再轻易地陷入非理性的泥潭。理性驱使人们在接受或拒绝一个结论或观点时，要因循有理有据的思考途径。所谓“理”即逻辑上的自洽；所谓“据”就是以事实和实证为支撑。爱因斯坦提出“引力波”，是基于严谨数学推导，在逻辑上是自洽的，所以成为科学史上的伟大假说。而美国改进后的LIGO通过激光探测器首次观察和识别出“引力波”就提供了充分的实证依据。所以，人们尽管不明觉厉，但相信和接受这个科学的结论。而郭英森也提到了“引力波”，却根本没有基于任何逻辑和事实，只不过凭空搬弄的一个术语，在没有任何理、据的情况下，具有科学素养的人自然不会认为它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价值。
科学素养不仅表现在思考和决策的坚持理性上，还包括对科学人的认可和尊重。普通人不仅对爱因斯坦的引力波概念不明觉厉，更无从也无法理解其推导的逻辑和过程，也就无法通过直接经验来判断其是否具有逻辑上的自洽性。但是，那些公认的物理学家和从事相关研究的学者都接受和认同爱因斯坦的假说，普通人当然就可以信任科学人来获得间接的信息帮助判断。
像在热传的节目视频中，有许多观众仅仅因为讨厌方舟子的风度和咄咄逼人的态度而完全拒绝其观点。在节目一众嘉宾中，方舟子是公认的科学人，他在自然科学相关问题的判断上从来没有出过硬伤纰漏，是值得信任的。仅仅因为讨厌一个人而同时拒绝其值得信任的观点本身也是人类非理性的一种认知倾向。在认知心理学里，这种倾向被称为情感启发法(affect heuristic)，也就是说人们会因为好恶而拒绝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或选择其实无价值的东西。
所以，之所以有那么多的民众会趋之若鹜地支持“民科”，推崇不明觉厉的中医神乎其神的疗法，膜拜各种装神弄鬼的“神人”，其根本原因就是缺乏起码的科学素养。他们既不能甄别科学前沿的不明觉厉与“民科”的妄念的不明觉厉之间有什么分别；也不信任科学人，反而更容易相信挂着“科学”旗号的各色骗子。
而之所以我们的社会有那么多的民众缺乏科学素养，缺乏起码的逻辑常识，缺乏起码的理性思考和辨别能力，最主要的因素就是败坏和失败的教育。半个多世纪以来，不仅各家媒体姓党，这个社会的各家教育机构也姓党。为了维护权力集团不受挑战，精心罗织的皇帝新衣不被识破，教育放弃了其最本质和最精髓的核心价值“启蒙”，而沦为国家主义的工具论囹圄。培养科学理性绕不开质疑和批判，而民众一旦获得了质疑和批判的思维方法，无疑就会令权力集团如坐针毡。所以半个多世纪以来，这个社会的教育、宣传都致力于反智主义的灌输，而不是开启民智的启蒙。从权力集团对待科学的态度上也可见一斑，从来都只要科学的技术成果，而不要科学的精神。一旦某个民众培养了科学精神的不畏权威，批判质疑，那么就会成为这个民众人格特质的一部分，他不仅在面对科学问题时不会被忽悠，而且在面对社会问题时也不那么容易被忽悠。甚至，一些理工学科培养的博士也徒有科学知识，而无科学素养。所以在支持“民科”、支持中医的芸芸人群中，不乏受过理工科训练的硕士、博士。
好吧，正如一些读者诟病，唐老师为何什么问题都能扯到最终的权力集团。房间里的大象塞满了整个屋子，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到。我尊重你闭着眼睛的权利，也尊重你睁着眼睛说看不见的聪明劲儿。
（首发公号“psy-e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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