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高满堂：票房靠烂片文化好可怜
2015年中国电影票房440多亿元人民币， 国产片占比六成多。而预计2016有希望突破600亿元。在整个经济下行压力不断增大的情况下，票房的高涨给我们一种意外的惊喜，也是意外的繁荣。但是在繁荣的背后，业内人士却有着不少的忧虑。两会期间，我约访了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电视剧工作委员会会长，中国著名编剧高满堂先生。
电视剧在逐渐脱离现实主义和现实生活
秦枫：“很多人都觉得，中国社会正在发生很大变化，社会转型期应该是文艺作品丰富期，然而现实主义题材电影电视剧特别少，比如那些涉及社会现象、社会矛盾，中国人思想变化的剧几乎看不到。到处是家庭闹剧、抗战神剧、古代宫斗剧、神仙侠子剧等等。这是一个不太正常的现象，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状？”
高满堂：“我们文化市场生机勃勃比较繁荣。但在繁荣的同时也出现一些问题，直接表现为我们的电视剧在逐渐脱离现实主义和现实生活，我所说的现实生活是更深层次的，更深刻的人生、人的个体和时代的关系，我们的作品这方面非常弱化。目前所谓的现实主义题材是一种悬浮剧内容无非就是儿女情长，婆媳关系，或者情感生活。现实的力量在减弱。造成减弱的原因我认为有两个方面：一是电视剧进入市场化以后，引来巨大的汹涌的、蛮横的资本力量，这种资本力量进来以后不担负着任何的责任，他们的诉求只是，要有收视率，赚大钱，这种社会责任的担当少，这就造成了各个卫视疯抢这类的电视剧。造成现象的第二个原因呢，我们的现实主义和现实题材有深度的作品，在创作、播出、审查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问题：我们一方面对这些鬼怪神仙侠的电视剧大开绿灯，很放纵，非常放纵。但是对现实主义与严肃的、深刻的现实题材作品又审查得非常严格。这就造成了很多的作家都蜂拥而上去创作那些题材。因为它的审查是好通过的。现实主义与现实题材审查非常严格，大家纷纷逃离。比如我的《温州一家人》谈农民工出国打工又回家乡奋斗的事情，只因为几场戏设计公安、外交、工商、国土资源、能源，于是就需要六部联审。所以说深刻的现实主义和现实题材作品，我们是几乎看不到的。大家纷纷逃离，这个现象确实是阻碍了文艺的繁荣和发展。如果说中国的影视作品走向世界，我想，古怪神仙侠是走不出去的。只有伟大的现实主义、现实题材，它才能和世界沟通。世界不想了解你们这些古怪神仙侠，他想真实的了解当今中国民众的当下真实的生活。“在我们这个体制下，必须有这个独特的审查制度。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审查制度和西方是不同的。所以说，我们的作品那到世界上交流和沟通是比较困难的，因为你要做很多的解释，做非常大的努力，让人家知道是这样表达的，让人理解，然后让人去欣赏，比较难。
秦枫：市民文化就是消遣文化，是不思考那么多东西的文化。大爷大妈们就看家庭闹剧、调解家庭矛盾、养生。年轻人喜欢刺激内容的，需求多样化。另外，现实主义作品本身对社会有一定刺激性，会引起大家的思考，这种思考是有的建设性，有的不带建设性。所以对现实主义作品的审查就比较严格。比如说暴力、性关系、极端宗教情绪，民族冲突。有很多业内人士认为现在审查掌握的分寸有问题。您认为是这样吗？
高满堂：“张国立昨天说了，这个(现实主义题材作品)真不能拍了，他要去拍综艺了，去拍别的东西了。关于审查制度更加完善、更加合理、更加系统，年年都在呼吁，但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很明确的回答和解决。冯小刚不是说了吗，“我们的审查制度是不会改变的”，他也是提了多少年这个问题，这是他的一个判断。 年年提、天天讲，但是没有大的改观。但是对网络剧为什么放的这么开？我们很困惑。这些剧的创作人员不用去深入生活，这样逼得原创不断萎缩，我们都是搞原创的，我们很少改编，我们知道改编是有限的。原创越来越没有了，当原创萎缩之后，何谈改编呢？古、怪、神、仙、侠这种浪潮确实把中国电视剧搞得很困惑。我想，有关部门应该是有责任的。”
网络垃圾片多，支持网络片审查政策
高满堂：“恕我直言，有好网络剧，但大部分是垃圾、文化垃圾。我有个观点，不能孩子们要什么你给什么。比如说孩子要的是有害的，家长不能给他，这是教育的最根本的办法。现在网络剧就是孩子们要什么给什么。那么我想问，你要不要给他毒药呢？现在有些网络剧就是毒药，你必须承认，孩子们看完之后，受到的伤害不是一天两天体现出来的。但常年看这些会培养成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到他成年之后是非常可怕的，你可能培养了一批没有担当的人，对物质无限攫取与挥霍、对情感放纵的人。这种现象是令人担忧的。我觉得很多网络剧制造者是没有良心的，没有良知。网络剧的创作者主观媚俗。好在出来政策了，网络剧和电视剧是一样的，电视上不能播的网络上也不能播，我觉得这个来得比较及时。”
不过高委员也认为，不要一抓就死，一放就乱，对网络剧的管理规范就好，不能管死。
烂片冲高票房是文化欠账
“我认为现在审查最严的是电视剧了，开机率又这么低。而电影的审查相对宽松，所以什么人都去拍电影。大量的电影是不可能在电视上播的，多烂的电影，就不说哪些了，都烂透了。越烂越挣钱。如果说这个电视剧、电影不招骂的话，你赚不了钱，等人骂完之后把钱拿走就完了，这是文化恶循环。拍得好也行，问题是越拍越烂。这么高的票房，咱不说留在电影史上，有几部是好片子。我觉得这是一种文化的可怜，非常可怜。我们的效益很好的片子都是太次了。我们不能在这个票房里、收视率里沾沾自喜。文化培养在哪里呢？文化的包袱是残酷的，当我们对文化的欠账越积越深，可能它爆发的力量是我们谁都无法预料的。这个是非常大的矛盾，我们如果说想看到那种有思想力的，有艺术价值的，会给我们带来了两方面的享受，会有很好的效益。但是在中国能取得最大经济效益的，确实烂片子太多，这是繁荣吗？我觉得它的毒素更久远。”
有思想内容的最不可能过审
秦枫：谈谈题材选择，比如写文革行吗？
高满堂：绝对不行。
秦枫：国家安全，间谍戏呢？
高满堂：国家安全我写了，核潜艇的《于无声处》，可以写，也播出了。但一涉及到民生问题，社会矛盾就不让说。现实主义的魅力是真实的，那么真实的现实里，能没有矛盾吗？难道这个社会就是婆媳矛盾，公公和媳妇，夫妻矛盾，永远是这个吗？你的主体呢？韩剧为什么老百姓也看烦了？因为只有家庭的角色，好像和社会没有矛盾，他出了门，就是回家，所以大家看烦了，太不不真实了。所以中国也面临这一问题。那种讲婆媳关系的剧，瞎打一气的抗日神剧，都没毛病，都可以轻松过审。但是一接触到现实主义题材内容，他们就很恐惧，害怕，我不太理解。”
现实中的大老虎多少？创作时只能写到副局级
高满堂：我们一生都在处理写作和审查的关系，最后是自觉不自觉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上面还没审查，我在写的时候已经审查一遍了，我知道哪是禁区，哪里不能触及，哪里不能写，我们已经剪裁了一遍。其实在一个作家艺术创作是很痛苦的，人家说下笔如有神，我们下笔就紧张。有些东西，写到这就不能碰。你写了你拍了，肯定给你剪掉，还可能伤及整个作品的生命，到这个时候就紧张。比如我当年写过《抉择》，是反腐败的，我自我审查时就考虑这个腐败分子不能是书记。可以是书记的妻子，改来改去，她的职务呢？组织部长不行，统战部长也不行，文化局长应该没事，就安排一个文化局长腐败分子，腐败分子最好是副司长，最好是无党派人士，在我们自我审查的时候，就会自我判断。现实中呢？你说省委书记抓了多少呀，但是我们在写的时候，就害怕。比如警察，不能写警察当中有坏人，否则公安部就不同意。那么警察不是坏人协警行吗？最好还是不能表现，那就保安，保安没事。这都是我们自我审查。再比如写一个兵违法乱纪，不行。 转业兵呢？也不行。有个小电视剧，写了个复员兵，最后犯罪，审查时候不行，最后改成社会人员。规定的多死，怎么能有大作，怎么能有精品？！社会矛盾和个体生活中间被一个防火墙隔开了。我们写的人物关系如果涉及到要害部门，必须是纯净的。我期待审查制度的放宽。”
秦枫结语
个人感觉中国影视市场的繁荣，是一种热闹且不求深刻的繁荣。这是一种市民文化。文化不可能从农村繁荣起来，肯定是要从城市繁荣的，市民文化是文化走向繁荣的过程，无可厚非。存在即合理。市民群体，目前有时间有闲钱，开始走进剧院、影院、戏楼、茶馆，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网络平台。由于他们的品味庸俗(庸俗就是爱看热闹不用思考的(警匪、鬼怪片)、简单粗俗、除暴安良、温情救世、勾心斗角等等内容)，导致文化与他们的欣赏水平对接后产生膨化作用，所以推高了中国影视市场的繁荣。
现在网络作家这一群体已经比较庞大，其实他们的作品也反应了他们的认知和他们的心态。不谈他们一味迎合低端、媚俗的趋利心态，不谈他们创作的方式，单说他们的作品倾向：这些网络作家绝大部分来自底层。他们主人公的心态和愿望确实反应了草根们的愿望。比如说那么多作家写重生、写灵魂附体，表面看是猎奇，实际上说明现在的年轻人对于现状不满。希望自己能重新活一次。那些非现实题材都是逃避现实的表现，说明现实对他们来说没有吸引力。但是文化的市民化倾向不利于提高文化修养。
另外，中国制度上的特殊性造成了这样一种现象：领导的喜好，决定一个时期的文艺创作的倾向。比如有的领导就喜欢国外大片，歌剧，所以在一段时期就会有很多好莱坞大片的引进和世界知名男高音们频频来华演出；另一段时期，有的领导喜欢乡土味道浓的作品，于是小品，二人转、小剧场演的相声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再过一段时期，我们的领导更喜欢历史厚度深，英雄主义色彩浓的，那么这样的作品也就应运而生。所以一个社会的意识形态，就是一个社会领导阶层的意识形态。在中国，领导的趣味和品味对文化产品文化方向有很大影响。这也是现实主义作品能否在创作上走向繁荣的关键。票房很重要，但是影视作品不应该仅仅是文化产品和商品，同时它应该有社会责任，应该可以长久影响人们的思想，应具有教化作用。所以高满堂委员的担心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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