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观察家 袁文逸
到了顿涅茨克以后，可以写博客的时间变得很少。每一条去采访的路都不那么好走，时不时神经也要紧张。顿涅茨克开始大幅度降温，气温感觉要比基辅冷十度。我们前前后后奔走了三天，到各个民兵武装组织的军事据点去解释来意、签字画押，终于被同意到机场附近去拍摄采访。顿涅茨克机场因为它的战略意义，从东西部一开战就激战到现在。民兵组织执意派一个武装人员保护我们，一个叫亚历山大的年轻人，年初是基辅广场革命中比较有名的激进分子，后来跑到东部来参战。他叫我不要拍他的脸，因为乌克兰政府安全部门的都认识他，他担心老婆孩子受到连累。
你视力可以触及的范围一个人都没有。宽阔的马路僵直挺着，柏油路面上炮弹着弹点和四射出弹片留下清楚的坑洞。它们一个连着一个，弹坑里的水都已经结冰，反射出惨白的阳光，一瞬间你会觉得那是怪兽的脚印。我们的出现立即引起了十几只流浪狗的兴奋，它们争先恐后跑来，大声狂吠。好在它们曾经都是家养的宠物，不然我会觉得它们要扑上来撕咬我们。地上有一些不知道什么动物被炸焦的内脏，狗群和乌鸦群在相互撕扯争夺。路两边的房子似乎争先恐后上演黑色的行为艺术，断壁残垣、碎瓦焦土用各自的形态铺散在路边。
枪声、炮声时不时响起，感觉很近，一两百米。亚历山大让我把租借来的防弹衣穿上。为了出镜效果，我一定要把贴在后面的“TV”表示穿到前面来，他笑笑不反对。他说这里比较多的是炮弹，如果有一颗较近距离爆炸的话首先要找掩体。说话间一声炮响，亚历山大拉着我翻进路边一个先前被炸出来的大弹坑，喊“埋下头”！炮击几下，距离不是很近，伊格尔说这算示范练习。
我在微博上发出当时的一些照片后，有人说，“战争的气氛好吓人，但是我想看尸横遍野”。我不想看尸横遍野，因为这里是居民区。罹难的人都被亲朋埋葬，大了大半年，能走的人早就走了。也有对这场战争立场坚定的人说，“在这里就算现在被打死的平民也死不足惜，他们能走不走，就是极端的亲俄、支持侵略！”呵！我真想仰天长叹。你知不知道，绝望的滋味？
走在这样的地方，可怕的不是见不到人，可怕的是见到了人。在一所屋顶、地板全都被掀去的房子里，我竟然发现了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妇，伊格尔和玛莎。无儿无女、腿脚不便、一身是病，从开战起，乌克兰政府又停发了东部居民的养老金。两位老人想跑想搬却根本实现不了。房子是8月份被炮弹打烂的，老人根本没能力再修。他们天天去敲同村邻居的门，靠邻居们轮流接济度日。但是，现在邻居陆陆续续搬走，留下的人已经很少了。玛莎每天从自己的嘴里省下两块干面包，跑回家来喂养了十多年的狗。她抱着狗流眼泪，一抱就是半小时。心里实在难过，我从兜里掏出钱给她，她拒绝。我把钱塞进她手里，她又塞回来。她说“我老无所依，仗也打不完，说不定明天我就死了，这钱我用不上。”这时，我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
亚历山大则一次又一次把打塌的墙再砌起来，就像跟自己赌气。你很难想象在一间那么多弹孔的房子里，他是怎么侥幸活下来的，又怎么侥幸活下去。铁门打得像筛子，外墙无处不斑驳，就连壁橱橱门和里面挂着的衣服都是枪眼。亚历山大61岁，他把老婆女儿都送到亲戚家去了，自己却执着地留在家里，似乎和看不见的什么在抗争。他不搬走的理由和很多中国人的故土观念一样，“我生在这长在这，我的父辈祖辈都埋在这！”接受我采访的时候，这个看着刚强又倔强的男人几度落泪。“这片土地是乌克兰、是俄罗斯、还是‘顿涅茨克共和国’我不感兴趣，我只知道这是我家乡，那只是政治的游戏！”“我不怕死，但是附近好多孩子都打死了，我感到很绝望！”
我并不想在个人的博客里去讨论分析局势，但是我不得不说，乌克兰的局势岂是自己能说了算的。于地区来讲，它连接着俄罗斯和中欧，敏感的地缘让它在历史上多灾多难。大国博弈，棋盘是血肉横飞的乌克兰阵地。于国内来讲，橙色革命、今年的广场革命，并没有打破寡头政治和利益的高度集中，这个国家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有几个呢？
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可避免打上时代的烙印、社会的烙印。命运的洪流中，总有被淹没的人们感到绝望。只是那不是我们、或者尚且不是我们，会让人觉得与己无关、谈笑轻松。2014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体会到一些人的绝望。比如马航MH370失联乘客的家属，比如战争中的士兵和平民，比如因为冤案数度被置于枪口之下的死囚，比如被缺乏法律约束的金融机构忽悠到倾家荡产却投诉无门、选择自杀的小投资者。我只是走近他们，我不是他们，所以有些感觉并不可能想亲历者那么切肤。有人问我为什么总要去战地，讲那么远的事，有意义吗？意义是你我理解的，我总是不想让绝望在那么近的地方发生，在明天发生。社会总是在追求生存、发展和公平中进步的。人都是一样的，不管远近贫富。2015，请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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