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巨匠在苦难中靠什么活下来

2015年09月24日16:46  新闻专栏  作者:三剑客  
也许任何时候,他的眼前都有一条快要筑完的自由大路 也许任何时候,他的眼前都有一条快要筑完的自由大路

  文/白桦

  我和电影演员王蓓1956年冬天在上海结婚的前夕,接到我的上司——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学创作室主任虞棘给我的电话,善意地提醒我:“婚礼不可张扬,电影界是个多事的圈子,人也比较……”最后一句没有完全讲出来。

  我当然知道,他指的是电影人比较复杂,虽然对电影《武训传》铺天盖地的批判已经过去五年之久了,在很多人的眼睛里,这些炮制《武训传》的人还是不太“干净”,有些人还留着“反动知识分子的尾巴”。我的领导猜测:王蓓的第一部电影就是《武训传》,她的婚礼,《武训传》的合作者们一定会来参加,特别是她的恩师孙瑜。她是孙瑜先生从南京一条石板小巷里领到上海、领进摄影棚的。

  其实,我们压根就没有准备举行婚礼,只是想邀请极少数至交聚一聚,其中当然会包括孙瑜先生和师母,还有赵丹。接到北京来的这个电话以后,就改变了,只在卢湾区领了两张结婚证,再承蒙乔奇、孙景路夫妇借给一间屋就算结婚了。时隔多年,阿丹还为此不能谅解。

  但婚后三天,在新人回娘家的日子,我们还是去看望了孙瑜先生。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他了解甚少,除了《武训传》的遭遇以外,只知道他是中国电影的奠基者之一,在美国学过摄影,青少年时代写过诗,曾经把唐代诗人、他的四川老乡李白的诗翻译成英文。也是少数和中国早期伟大的电影演员阮玲玉多次成功合作过的导演。仅此,就够我肃然起敬的了。

  与恩师。当年,17岁的王蓓离开南京,跟随孙瑜走进电影圈。

  第一眼,我就看出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在他清癯的面容上充满了忧郁,但我并未想到那将是他终生都摆不脱的忧郁,因为他对许多事终生不解,56岁的诗人已经很苍老了。但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心底里还充满着希望,他还要知道人们关于电影的看法,他还有许多创作计划,全都准备自编自导。

  但是,我那时已经预见到他的计划难以实现。在高层对《武训传》的指示里,在刚刚过去的1955年雪片般漫天飞舞的关于胡风批判文字里,哪里会有孙瑜先生自由创作的空间呢?但我不忍心实言相告。从1957年开始,在文化界开展的政治思想运动,一次比一次严酷。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我是一个从青年到中年的人,他是一个从中年到老年的人,即使是同样的一段坎坷,他能活下去吗?我这个年轻人活着都很吃力。

  事实证明,他所经历的一切比我更加恐怖,无数次的批斗抄家,他一直是电影界罪大恶极的标本。但他活下来了,没有像傅雷那样、没有像石挥那样轻生,却奇迹般活到九十岁。

  “文革”结束后的那年春节,我们去给他拜年,他的家很局促,一贫如洗,我却看到这位77岁的老翁,露出了罕见的笑容。面对他,很想问他:您是怎样活下来的?话到唇边却没有说,因为我怕忍不住会哭出来。接着我有一个冲动,想唱《大路歌》:“背起重担朝前走,自由大路快筑完”。也许任何时候,他的眼前都有一条快要筑完的自由大路,他才活下来的。但他的诗歌——他的电影都夭折了。在晚年,只整理出版了《孙瑜电影剧本选集》和译作《李白诗新译》,以及自传《大路之歌》。

  如果不是由于1949年《武训传》的被扼杀,在电影王国里,孙瑜先生就是诗电影的一位巨匠。《武训传》摄制组的全体演职人员,几乎全都带着一份相同的困惑走了。他们在走向生命尽头的时候,不知道问谁:我们在1949年充满激情地拍摄的影片《武训传》,还是一部有害的影片吗?他们至死没有看到《武训传》的重新放映。

  我的妻子王蓓还健在,但她已经淡忘了自己还拍过这样一部引起过“轰动”的影片,淡忘了在影片里扮演的那个楚楚可怜的小桃,淡忘了为此所受的诸多苦难,更不用说影片里的情节了(编者注:王蓓罹患阿茨海默症)。

  我不知道这是她的幸福还是悲哀。但我相信,我的小孙女们有希望看到这部影片将来的辉煌献映,那时,她们会十分惊讶地说:真有武训那样的好人吗?奶奶多么小、多么可怜啊!

  (作者为著名作家。原标题:修筑大路的人)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文章关键词: 电影 武训传 孙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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