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方

　　差不多每个人都能讲出一些业主维权的故事，今天我也讲一个。

　　我的朋友王，这个山里出来的苦孩子，搬进某小区半年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小区业主的领袖人物。哪怕是物业方，也一口一个“王哥”地叫着。事情起因于小区幼儿园，王的孩子今年刚好达到入园年龄。但是他发现，当初开发商承诺的幼儿园虽然设施都已齐备，即将入主的却是一家贵族幼儿园，收费每月三千元，还不包括入园的四万元押金。业主们当即炸了。

　　王已经无法准确回忆业主们为此而怎样改选了业主委员会(原来的业主委员会基本上由大款组成)，但是王当选为委员。委员会又推举由王牵头，与开发商及区政府谈判，要求降低收费，比照北京市甲级幼儿园每月一千多元的水平。大方向定下后，首先是征集业主的签名授权。小区三四千家，不可能挨门挨户做工作，于是王和其他委员决定自费印制宣传材料，并利用业余时间尽可能广泛派发。

　　两个月前的一天上午，我去那个小区办事，一进门就看见小区里拉起横幅，横幅下面，王穿着大短裤和同事们拦住每一个路过的人，详细解释目前的形势、业主委员会的对策和目标，最后征集签名。

　　办完事已近中午，出来看见王他们全伙还在，每个人都被太阳烤得冒油，临时搬来的桌子上堆满了空矿泉水瓶――他们说了多少话！

　　前几天再去该小区，幼儿园正在报名，价格已经降到王要求的水平。

　　我去过王穷山恶水的老家，但就是这个农民的儿子，带领大家办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我们一般认为农民自私、怕事，但往往忽略了，相比于城里人，他们可能更有组织纪律性，更有牺牲精神，也更善于谈判和协商。不要忘记，中国革命就是从农村开始成功的。特别应该注意的是，王他们以怎样的认真态度，实践了民主的精髓――无授权不得代表。为此，他们不惜被盛夏的太阳烧烤好多天，一个一个地征集业主签名。可以想象，如果没有那厚厚一摞的业主授权签名，王哥哪怕掀了开发商的桌子也不可能把事办成。

　　与那些见报的故事相比，王哥的所作所为也许并不稀奇，但王哥他们构成了冰山藏在海面下的部分。今天，我们把这一切称为“业主运动”，被认为是公民学习自我管理的开端，并且已经远远超越了消费者维权的层面。

　　民主是一个闪亮的词汇，但无法否认，不少人认为，以目前中国人的素质，还无法消受民主。反对者无比气愤地认为这种说法是对广大民众的诋毁，然而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却是，传统上中国人的确缺乏自我管理的习惯――他们更习惯于单位把一切都包起来。显然，一群不习惯自我管理的人，很难说具有民主精神――民主并不是一句口号，它更在于按照一定的规则去做事并最终抵达目标。在这里，我想我们应该欣喜地看到，目前的“业主运动”，不论成败，大都经历了发起倡议、宣传推广、取得代表资格、征集业主授权、与开发商谈判等过程，而这个过程，有人称之为“草根民主”，它是如此完整(尽管还未必十分规范)，却使我们看到了公民自我管理的发端和成熟。而正是这种意识和做法上的成熟，将来才有可能推及更广阔的公众事务。民主的本质并不是法律条文，而在于一种自我管理的习惯。

　　已故历史学家黄仁宇曾经反复论述中国是一个“扁平化社会”，也就是说，政府通常直接管理到底层民众，两者之间缺乏一个中间结构，最终造成效率低下，他认为这是中国近代史失败的根源。由于历史的惯性，这种社会结构一直延续到非常晚近的年代。我们肯定没有忘记，非典时期一度形成的恐慌情绪，很大程度是由于公民缺乏自我管理的习惯，更由于缺乏能够替政府分忧的社会中层组织结构(如社区、慈善团体等)。这种社会结构的缺陷，使得所有压力皆由政府一肩承担(相当于把所有鸡蛋放在一只篮子里)，这就要求政府犯不得一点错误――而事实上，永远不犯错误的政府却是从来都不存在的。

　　因此，目前的“业主运动”，由于最终目标是建立自我管理的成熟社区，其意义将远不止于维护业主的权益，更在于建设一种社会的中层结构，它将与政府和民众一道，使我们的社会运行得更平滑、更富有效率和建设性，从而以更小的代价共度未来的艰难时刻。

　　而这一切，民主的程序(程序正义)就显得特别重要。正如王哥他们顶着太阳所做的，他们实践的正是这种程序正义，尽管还只是在自我管理的层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