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革命中 知识分子的命运是悲剧性的

　　外滩记者鲁刚／报道

　　哥萨克和作为犹太人的巴别尔

　　外滩记者(以下称外滩)：《骑兵军》这本短篇小说集写的是哥萨克人，可否请您先简介一下哥萨克的情况。

　　戴骢(以下称戴)：哥萨克不是个民族概念，而是一个群体。俄语中的“哥萨克”一词源于突厥语，意为“草莽英雄 ”或“浪子”。他们是彼得大帝之前一些流放到顿河和乌克兰地区的罪犯或农奴，和当地人混合而成哥萨克这个彪悍的群体。 凡有战事需要，哥萨克男子就应召出征。俄国历史上两次影响最大的农民起义中，哥萨克人都是主角。哥萨克人处于社会底层 ，生活艰苦且多遭人鄙视。

　　外滩：巴别尔本人是犹太人，犹太人在俄国历史上的命运，以及与哥萨克的关系怎样？巴别尔又是如何看待自己民族 的遭遇的？

　　戴：俄国犹太作家除了巴别尔外，有名的还有像爱伦堡、叶甫图申科和肖洛姆·阿莱汉姆等人。俄国历史上向有排犹 情结，至于说到哥萨克对犹太人的屠杀，则更多的是出于沙皇的驱使。巴别尔在自己的小说里虽未对犹太问题发表直接看法， 但在一些涉及犹太人的篇什如《基大利》中，他对犹太人的悲剧命运有着溢于言表的同情和体察，而且相当有深度。

　　外滩：巴别尔小说中的比喻很有想象力。不少句子本身就是诗。您怎样看待他的这本《骑兵军》的艺术成就？

　　戴：对。《骑兵军》这本小说集可谓大雅大俗，其中既有很粗俗的语言，也有很诗化的语言。

　　博尔赫斯说，巴别尔的语言拥有散文所难以企及的、只有诗歌才拥有的那种荣耀。爱伦堡曾说过巴别尔的语言是难以 模仿的。巴别尔一生创作不过20多万字，但西方有人把巴别尔排在世界100位小说大师中的第一位。

　　巴别尔的写法是完全写实的。他小说中的人物甚至连姓名也是取自现实。写实手法的束缚很多，但他却能够驾御自如 ，游刃有余。从思想角度说，伟大的作家总是站在时代的前列，能够清醒地看到这个时代的不足。巴别尔是拥护苏维埃政权的 ，而且是契卡(全俄肃反委员会)成员，契卡就是后来特务组织克格勃的前身。历史上有两个契卡成员写小说，一个是他，另 一个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但他看到了革命意识形态的缺陷以及苏俄沙文主义的弊端，并且同情 波兰人、憎恶排犹主义。

　　最重要的一点，《骑兵军》探讨了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关系及其在革命中的地位。《我的第一只鹅》就写了主人公是如 何融入哥萨克部队的，整部小说中，哥萨克对知识分子的歧视通篇都是。知识分子为了参与革命乃至领导革命，首先就得抛弃 自我，和哥萨克人打成一片。

　　外滩：对这个问题巴别尔的答案是什么？

　　戴：在这场革命中，知识分子的命运是悲剧性的，主人公也被迫做了很多违心的事。

　　外滩：巴别尔1940年死于克格勃的枪下，巴别尔的遭遇是因为他的个人作品和性格呢，还是有其普遍性？您觉得 一个作家有可能既维持自己的独立立场、不与时俯仰，又可以免受政治牵连而惹来杀身大祸吗？

　　戴：20世纪40年代，巴别尔的《骑兵军》已经不可能成为构成他杀身之祸的肇因，前面说到早在小说问世之初， 高尔基就曾热烈赞颂这部杰作。在那个时代，既要保留腹诽又要苟全性命，只能保持沉默。巴别尔本人并不反对苏维埃政权， 但他对政府当局奉行的肃反扩大化和知识分子的政策不是没有自己的看法。他而且是个直性子的人，敢于说话，就不可避免地 得罪了斯大林。他生命的终结既由他个人性格造成，也是时代的悲剧。

　　俄罗斯文学传统下的人性观察者

　　外滩：我觉得作者更多的是站在观察者的立场在写作，笔调很冷静。很多残酷场景，语言极其克制，这是不是俄罗斯 文学的一个特点？——语言上习惯采取白描手法，用细节说话；思想上具有很强的苦难意识和批判精神，对人性的幽暗面开掘 很深。

　　戴：巴别尔继承了俄罗斯文学传统，俄罗斯的音乐、绘画和雕塑都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体现了作者的人道主义的立 场，一种宽大而又深沉的胸怀。

　　外滩：您认为造就俄罗斯文学传统的苦难意识的土壤是什么？

　　戴(沉吟片刻)：农奴制和集权统治。

　　外滩：书写人性需要勇气。即拿我们自己的文学传统而论，也有美化的倾向，从内容方面说是鲁迅所说的“欺和瞒” 的传统。苏俄时期像巴别尔这样书写革命的作家还有吗？

　　戴：有，但是写得不一样。像巴别尔这样把人当成人性和兽性结合体的作家不多。写部队生活的作家很多，但往往避 而不谈革命队伍中丑恶的一面。如何在革命进程中克服兽性，抛弃美化乃至片面赞颂的写法，在这方面巴别尔确实很突出。

　　“我都不敢说人家译错了”

　　外滩：您译的俄罗斯文学作品确实优美流畅，我注意到《骑兵军》中还有不少类似“双宿双飞”、“拖油瓶”这样的 话，感觉很有意思。

　　戴：有“拖油瓶”吗？呵呵，我可能会有点“油滑”。原文比较俏皮的，我也试图用一些方言来表现。这是个仁者见 仁的问题。

　　外滩：辽宁教育出版社也有一个《骑兵军》的译本，我粗略对照了一下，发觉和您的译本有很多不一致的地方，为什 么会反差那么大？

　　戴：这里面确实有个理解的问题。

　　外滩：但总不会南辕北辙吧。

　　戴：那不会，但还是可以译成南辕北辙的。要看懂巴别尔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经常使用一些中性和简单的词汇，给 理解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他的东西有时具有很强的知识性，如犹太教的一些风俗习惯等。

　　外滩：也有文体的原因，本身写得不清楚。

　　戴：对。我翻译蒲宁就轻松多了，但也要勤查字典才行。蒲宁有句句子形容女人动情的时候“眼睛发黑”，怎么理解 ？实际上就是指意乱神迷。我后来才查到，但书已出了。至于翻译巴别尔留下的遗憾更不知道有多少，所以我都不敢说人家译 错了(笑)。

　　认真的译者应该把他所掌握的信息都提供给读者，这是他的责任。

　　【戴骢 本名戴际安，长期从事外国文学的编辑和翻译工作。主要译作：三卷本蒲宁文集和巴乌斯多夫斯基《金玫 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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