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多来点诗 少来广告

　　文字专栏·外面

　　著名文化学者，现居伦敦

　　伦敦的地铁车厢两侧，车窗上方，一向用来做广告。人多时，站着的人正好面对，眼球无处可移。人少时对面坐着， 悠闲地注视。如此广告黄金地段，一向卖高价。

　　20年前，三个伦敦诗人，二男一女，看到如此黄金牌位，因为各种原因，例如一家到期另一家没有接上，偶然轮空 ，只剩白纸一张，他们突发奇想，给伦敦地铁公司写了一封信，希望在广告轮空时张贴短诗。当然诗人无钱可付，要求免费。

　　伦敦地铁公司竟然同意了，让诗人们吃了一惊。其实地铁公司生意眼光很精明：地盘再好，空着也是空着，只花一点 贴取时间，形象上肯定得分。

　　这个“地下诗”事业，竟然20年一直坚持下来。而且不少城市发现伦敦的做法很有意思。爱尔兰的都柏林、苏格兰 的爱丁堡、法国巴黎、葡萄牙的波尔多、芬兰的赫尔辛基、希腊的雅典，都开始效仿。

　　美国人曾哈哈大笑，说早知道英国人一向矫情，这次可出了格。但数量极大的纽约诗人们首先熬不住了，1992年 起，纽约在地铁和巴士里开始“运动诗”，不久芝加哥也贴上了运动诗。

　　公交带诗，主意虽是不错，要做得好也难。首先一个难题，是选什么样的诗。既然是给公众读的，当然要考虑效果。 于是就有个委员会，负责审查。哪怕不文以载道，至少寓教于乐，至少要“情调健康”，总不能弄个青少年不宜。保险的办法 ，是用民族诗人、爱国诗人，最好经典诗人。

　　这样一来，诗歌就一板一眼正儿八经，坐地铁就像进课堂。

　　要读了感到有趣，首先不能太难，除了诗人生卒年份，至多加一个国籍，不能再有任何注释。教科书能选的诗，地铁 不一定能选。其次，不能长。考虑到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不能不选，14行就成了最长限度。最短的是警句诗。十七世纪玄学 派诗人海力克的名诗才两行：“白天我们在此，夜里各分东西／睡梦把我们各自送进不同世界。”让每个在黑暗中穿行的乘客 莞尔而笑。

　　考虑到伦敦是世界上最“国际化”的都市，委员会用了大量外国诗翻译，从日本的芭蕉、中国的白居易、印度的奥义 书选段，到西班牙的洛尔加，芬兰的斯坦伯，尼加拉瓜的卡德纳尔。就这一点来说，伦敦做得比其他城市出色：小国小城，总 想推崇一下本地天才，伦敦把这公共领域，献给诗歌艺术。

　　另一个想得到的难题，就是厚古薄今。古人诗，被历史放大，人人尊敬，较少争议。当今诗人，人数太多，作品庞杂 ，没有经过历史淘汰。选谁不选谁，读者无所谓，落选诗人却不好对付：每个都能言善语，有一套骂人的刻薄话。最后委员会 决定把“今日诗人”的份额交给民间组织“英国诗社”(PoetrySociety)，反正该社的任务之一，就是每年举 行诗歌竞赛。经过如此多重考虑选出的“地铁诗”，值得结集。《地铁诗》两年出版一本，至今依然是当年提出此议的三位诗 人做编者，整整出了十本。

　　据说，伦敦每天读到地铁诗的人，有五百万。这个数字可能有点夸大：看到了不一定读了。伦敦不准高架公路进城， 市中心要收取汽车“进城费”，地上绝对比地下慢。因此，除了怕被人认出的大明星，各个阶层的人都坐地铁。英国号称老牌 民主，真正民主的，只有伦敦地铁。

　　伦敦公交公司，征求老百姓“改进服务”的意见，得到的结果，第一要求车子准点，第二是“多来点诗，少来广告” 。中国“以诗取士”时，盎格罗·萨克森人还在当海盗。美国现代诗发源的动力之一，是对比诗在中国的地位的羞愧感。那时 访问中国者的报道，有点像我这篇文字：“想当北京的警察局长，要会写诗！”此言说得并不太夸大。那么，在这个“诗人比 读诗人还多”的时代，我们今天难道甘心被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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